第二十七章 潛意識深處的恐懼

小說:別和她說話 作者:遇瑾

我寫下“恐懼”二字,暗自揣度: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恐懼,究竟是怎樣的恐懼呢?

“每個人心中都長期存在形式各異的恐懼,有些心理學家甚至認為,恐懼才是心理活動的根本動力。”葉秋薇說,“但正如你所說,恐懼是一切負面情緒的根源,而彰顯正面情緒、陰藏負面情緒,正是人類無法改變的本能。”

聽到這裡,我突然聯想到傳統文化。就心理來說,正面情緒為陽,負面情緒為陰。《黃帝內經》裡說“陽表陰斂”,人類將積極情緒表露在外,而把消極情緒藏於內心,正是這個道理。

“有點像陰陽的關係。”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嗯。”葉秋薇不做評述,而是繼續她的分析,“本能使人類不願直面內心的恐懼,這一點放大到整個社會,就成了對恐懼的遺傳性避諱。比如在生活中,人們可能會說‘這次考試考了第一,我很高興’,會說‘能嫁給你,我真的很幸福’,但絕對不會說‘我看見了一條蟲子,它讓我覺得很恐懼’,人們一般會說‘我看見了一條蟲子,它讓我覺得噁心、覺得厭惡、覺得心煩’。”

“但其實,這些都只是本能的藉口。”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噁心、厭惡、心煩,都只是在掩飾恐懼罷了。”

她點點頭:“所以說,儘管‘恐懼’一詞十分常用,但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自己的恐懼,他們認為自己無所畏懼,所以會用其他負面情緒來掩飾恐懼。他們失望、傷心、憤怒、緊張,都只是為恐懼找藉口而已,正因此,心理學者們才認為,恐懼是一切負面情緒的根源。其實說得直白點,人只有一種負面情緒,就是恐懼。”

她的話很有說服力,我一邊思索,一邊請她繼續。

“明白了這些,你就能理解我對陳曦接下來的分析了。”她說,“透過之前的分析,你應該已經明白她的心理狀態:外表沉著、冷靜、城府,潛意識裡卻深埋著種種負面情緒。要引爆這些負面情緒,就必須從根源入手,找到她的恐懼來源。”

“怎麼做呢?”

“如之前所說,她寫成長經歷,正是為了宣洩負面情緒——也即恐懼。儘管她並沒意識到這一點,但你知道,潛意識會透過一些非語言行為表達出來,其中就包括寫作。寫作不是一種完全受意識掌控的行為,而是潛意識的一種有效表達方式,所以很多時候,作家發現自己的作品與想象中的並不一致,但這樣的作品,才是他真正的作品。”

我感同身受。

在雜誌社工作,寫作是我的主要任務之一。每一次,我都會先列好提綱,設計好架構,但寫著寫著,卻總會不知不覺地加入新的東西,甚至表達一些違背初衷的思想。那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好像文章並非我一人寫就,而是與他人共同完成。以前,我從沒思考過這種現象的原因,聽了葉秋薇的話我才明白,這正是潛意識對意識的修改與抗爭。

“我明白了。”因為這種感受,我迅速理解了葉秋薇的分析,“請繼續吧,說說你的發現,你是怎麼在書中尋找她的恐懼根源的?”

“昏厥。”葉秋薇說,“她的每一次血壓突升和昏厥,都是負面情緒的噴發導致的。而負面情緒突然噴發,肯定與現實中的某種事物有關。這種事物就像一種暗示,會在不知不覺中觸及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從而引起負面情緒的震動。”

我舔了舔嘴唇,說:“這種事物,或者某一類事物,就是她恐懼的根源所在。”

“是的。”葉秋薇輕輕撥出一口氣,抬手撥了撥鬢髮,“想要找到這種事物,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這種事物可能很小,小到陳曦自己都無法察覺。如果她真的在書中有所表達,也需要極為細心的研讀和聯想,才能有所發現。當晚,為了加深理解,我把與病發有關片段,全都重新抄錄了一遍,並一字一句地做了批註。直到深夜,我終於發現了一些有價值的細節。”

“什麼細節?”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陳曦第一次發病,是母親離開的那天,那件事,陳曦在《隱痛》中是這樣敘述的,‘那是89年的正月二十前後,天非常冷,陽光卻很明媚。我時不時能聽到遠處的鞭炮聲,現在想來,那聲音就像堅硬的石塊砸到牆上。她(指母親)拖著兩個行李箱站在我面前,我茫然地抱著她的腿,心中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我正在經歷一場不會醒來的夢。不遠處,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高喊著她的名字,她回頭應著,拉著箱子就要走。我死死拽著她,手指幾乎要嵌進她大腿的肉裡。她不耐煩地哎了一聲,稍一用力,將我甩開。父親在後面扶住我,我很茫然,眼中只有她遠去的背影,耳邊只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我覺得渾身發熱,熱得昏沉。’”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葉秋薇,覺得她就像一臺有血有肉的復讀機:“你——你還記得?我是說,你居然能背下來?”

“驟變之後,我就有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記憶力。”她淡然地說,“可能遺忘也是一種感性吧。”

我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問:“那麼,你從這段描述中發現了什麼?”

“單憑這一段,很難有什麼發現。”她的語氣十分耐心,“必須結合其他片段,尋找這些片段中的共同細節。關於第二次發病,陳曦是這麼描述的,‘那是個生產乙炔氣的車間,院裡的孩子幾乎每天都會進去探險。高大的鋼瓶、導管中間的氣閥和儀表、蓄水槽裡時不時傳出的詭異聲響,都是兒時最神秘的夢。但母親離開後,我有兩個月沒去過那兒了。一個週日,我重出江湖,跟小夥伴們闖進車間,幾個大人在後面追,我們在前面跑,大人們不停地笑罵,你們這些小不點,長大了都來車間裡幹活吧。但這個夢想很快就破滅了,因為工廠兩年之後就經歷了破產改制。’”

“‘我們照例鑽進車間最深處,那裡總是有一臺發電機,那個鐵皮先生也總是不知疲倦地發出轟鳴。大人們追上了我們,拉著我們離開車間。不知為何,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心跳加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還沒走到門口,我就雙腿一軟,昏了過去。’”

我把一些細節記錄下來。

“第三次是運動會。”葉秋薇接著說,“是這麼描述的,‘我們一起為班裡最可愛的男生加油,他參加的是100米短跑。裁判舉起發令槍指向天空,我盯著那把黑漆漆的傢伙,嗓子突然很不舒服。槍聲響起,我們扯破嗓子加油,我們的王子一直遙遙領先,就在他即將抵達終點時,我的雙耳卻突然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漆黑。’第四次是在家裡,陳曦說,那是一個早上,父親正在熱油,給她炸最喜歡吃的油條,油還沒熱她就昏了過去。後面的我就不跟你一一複述了,第五次是在學校的開學典禮上,第六次是放學經過一個建築工地,第七次是一個雷雨的夜晚。《隱痛》中詳細記錄的,一共就這七次,張老師——”葉秋薇問,“就我複述的前四次而言,你發現那些環境中的共同點了麼?”

我想了片刻,一時理不出頭緒。

“聲音。”她解釋說,“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兩次聲音描寫。第一次昏厥那段,是‘時不時能聽到遠處的鞭炮聲,現在想來,那聲音就像堅硬的石塊砸到牆上’。第三次昏厥時,有個描述是‘槍聲響起’,我當時突然想到,發令槍的槍聲,和鞭炮聲似乎很像,這會是陳曦恐懼的來源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覺得有點意思。

“然後,我開始尋找其他的聲音描寫。”葉秋薇繼續解釋,“第二次昏厥時,她提到了發電機的轟鳴,但機器的轟鳴,似乎和槍聲、鞭炮聲相去甚遠。我又研讀了第四次昏厥,陳曦說,父親當時正在熱油。為了體會她當時的感受,我放下書,到廚房熱了一鍋油,遠遠站著,但始終沒什麼發現。後來,我關了火,洗了洗手,正要離開,腦海中卻靈光一閃。我把手上的水甩到鍋裡,鍋內瞬間響起了噼噼啪啪的聲響——”

“就像鞭炮一樣!”我激動得差點站起來,“這——”

葉秋薇示意我淡定,接著說道:“當時我就意識到,陳曦的昏厥可能和類似的聲音有關。第五次昏厥是在開學典禮上,領導發言後,一定是掌聲如雷。第六次昏厥是在一個建築工地旁,工地裡什麼樣的聲音都可能出現。第七次是一個雷雨夜,清脆的雷聲,或許能起到和鞭炮聲類似的作用。”

“類似鞭炮的聲音,就是那些環境中共通的地方。”我想了想說,“可是第二次呢?如果陳曦第二次昏厥時,周圍沒有類似的聲音,就算其他六次都有,這樣的推測恐怕也是不能成立……”

“所以我必須去求證。”她打斷我說,“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陳旗幟當年工作的地方。那是個很大的廠區,四分之三的面積已經荒廢,剩下的一角,已經成了一家汽車租賃公司的地盤。我趕到租賃公司,問起廠區曾經的情況。工作人員讓我去問看門的老大爺,說他以前就是廠裡的職工。我跟老大爺閒聊了一會兒,就說起來意,我說,89、90年那會兒,我有個要好的朋友就住在廠家屬院裡。老大爺問我是誰,我說陳曦,老大爺眼眶有些溼潤,說當年啊,孩子們總去車間裡。我說我還去過呢,老大爺盯著我仔細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說,哦,你就是那個小姑娘啊,我想起你來了!”

對於年代久遠的事,很多人會在暗示下產生記憶錯覺,這是一種潛意識對意識的欺騙行為,這位老大爺聲稱見過葉秋薇,正是這個道理。

“然後呢?”我問。

“然後就容易多了。”葉秋薇說,“我們都感慨了一會兒,我說自己正在寫一部跟童年有關的小說,有個場景就是描寫在車間玩耍的經歷的,為了真實性,這才來回味和調查。老大爺問有什麼能幫忙的地方,我就問,當年乙炔氣的生產車間裡,都有什麼聲音呢?他回憶了一會兒,列舉了很多種聲音,其中就提到一種清脆的噼啪聲,說是一種驗證氣體純度的裝置發出的。為了進一步確認,我在附近的沙地裡找了一塊很硬的石頭,用力地砸到牆上,發出類似於鞭炮的聲響。老大爺一聽就說,就是這種聲音!姑娘,這麼多年了你都沒忘啊?”

我本想記錄點什麼,手卻抖個不停。陳曦內心深處的恐懼,正隨著葉秋薇的講述,緩緩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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