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會見哲瑞·雷恩先生(1 / 2)

小說:Z的悲劇 作者:埃勒裡·奎因

由於我個人在這個故事的一連串事件中所參與的部分,激發不起那些傾倒於哲瑞·雷恩先生大名的人絲毫興趣,因此,我會將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淡化,只是出於女性的虛榮心,儘可能簡單扼要地做個自我介紹。

我很年輕,年輕得即使以最嚴苛的標準衡量都不容否認。我天生一雙水靈靈的藍色大眼睛——不知有多少充滿想象力的紳士曾如此形容:粲然如星星,澄藍似蒼穹。一名年輕的海德堡大學預科生曾把我的頭髮比作蜜糖,可是我在法國南部度假勝地安提布港遇到的一位美國女士,卻刻薄地說它們像一把爛稻草。最近,我在巴黎的克拉麗斯沙龍與那裡最受世人寵愛的十六號模特並肩而立,才發現自己的體型事實上幾乎和那個魅力十足的高傲女人不相上下。我四肢健全,身材比例完美,而且——這一點連最權威的專家雷恩先生都會親口贊同——我有一個靈活而清晰的腦袋。也有人曾說我的主要魅力之一是“天真坦率得不知謙遜”,這一點,我相信在以下的內容中將會被證明純屬造謠。

大致就是如此。此外,我倒是覺得可以用“漂泊的北歐人”來形容自己。從頭扎馬尾辮、身穿水手服的女學童時代開始,我就一直遷徙不定。我的旅程偶爾在一些歇腳處稍作停留:比方說,我曾經在倫敦一家可怕的女子精修學校待了兩年;在巴黎最著名的藝術家大本營塞納河左岸流連了十四個月,直到我死了心,看透了自己“佩辛斯·薩姆”這個名字,永遠不可能與高更、馬蒂斯等名家相提並論。我曾像馬可·波羅一樣拜訪過東方,也曾像古代迦太基的軍事統帥漢尼拔一般叩響羅馬的城門。再者,我還富有科學精神:在北非的突尼西亞品嚐苦艾酒,在法國里昂啜飲特產的葡萄酒,在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領略當地白蘭地的風味;還曾爬痛腳尖登上雅典的山頂衛城遺址,暢快地呼吸來自極富詩意的海洋的醉人氣息。

這一切,不消說,要拜我家境優裕所賜。而在我身邊,一直陪伴著一個獨特的人物——一位眼睛散光、幽默感十足的老女伴。

旅行有如鮮奶油,愈吃愈上癮,但是吃多了也會生厭,而此時旅人就像老人,只想返璞歸真吃點兒家常菜。於是,懷著少女的堅定決心,我在北非的阿爾及爾告別了那位極可愛的老女伴,踏上了返航歸鄉之途。父親迎接我的上好烤牛肉大餐,讓我的胃舒適無比。老實說,當我打算把一本翻得破破爛爛,但依然賞心悅目的法文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夾帶進入紐約時,他可真是嚇壞了。在女子精修學校的那兩年,這本小說曾讓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度過許多極富純粹美感的夜晚。可是,當我如願地解決了這個小麻煩之後,他就推搡著我衝出海關,然後我們就如同兩隻路線不同、極其缺乏對對方的瞭解的傳信鴿,一路沉默地回到市區的寓所。

現在,讀過《X的悲劇》和《Y的悲劇》之後,我才發現我這位偉大、壯碩、容貌醜陋的老父親,薩姆巡官,在那些熱情洋溢的篇章中,一次也沒提過他那位遊歷四方的女兒。在碼頭親吻時,我從他驚訝不已的寵愛眼神中明白了這並不是出於無情,我們只不過是疏遠了。我還年幼不懂得反抗時,母親就把我送到歐洲大陸讓老女伴一手照顧。我猜想,母親的個性裡有多愁善感的傾向,於是透過我的信,她也沉浸在歐陸式的優雅生活中。但是與此同時,我可憐的老父親卻沒機會親近女兒。我們的疏遠不能完全歸咎於母親。我還依稀記得,小時候我成天在父親的腳邊打轉,黏著要他說出辦案過程最血腥的細節,興致勃勃地閱讀犯罪新聞,而且堅持闖進他位於中央大街的辦公室,提供一些荒謬可笑的建議。也許父親不承認,不過我確認,當他看到我被送去歐洲時,心裡一定鬆了一大口氣。

無論如何,回家之後,我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培養出正常的父女感情。那段四處漂泊的日子裡,我只是偶爾回國探望,使得他很少有和年輕女性天天共進午餐、親吻道晚安,以及顯示家長作風的愉快經驗。一時之間,其實他也不知所措,我這個女兒比他在一輩子偵查工作中所擒獲的無數亡命之徒還要令他害怕。

下面我將敘述雷恩先生的故事與阿岡昆監獄犯人阿龍·道的案件。而以上一切,只是個必要的序曲,以解釋古怪精靈的佩辛斯·薩姆是如何捲入這樁謀殺疑案的。

離鄉背井的那些年——特別是在母親去世之後——父親在來信中常常滿懷敬意地提到一位奇特的天才長者哲瑞·雷恩,後者非常戲劇化地走進了他的生活。當然,這位老先生我慕名已久,一來是因為我向來愛讀偵探故事,無論真實的報道或虛構的小說都讀得津津有味;再者,也是由於這位退休的戲劇界大師,常常被歐洲和美國的媒體當成超人一般提起。他在不幸耳聾並因而退出舞臺之後,致力於犯罪案件的調查研究,其傑出成就早被廣泛而深入地報道過,影響所及,連遠在歐洲的我都時有所聞。

就在返鄉的途中,我忽然明白,我最渴盼的,就是與這位住在哈德遜河畔的魔幻城堡裡的奇人會面。

可是我發現父親埋首於工作中,無心顧及其他。從紐約刑事局退休之後,他很自然就感到無聊難耐。經過大半輩子的歲月,犯罪案件於他已經像飲食一樣。於是他又不可避免地一頭埋進私家偵探的事務中,而基於他過去的聲譽,這項冒險的創業一開始就大獲成功。

至於我,無事可做,而且感覺到以前在外國所受的教育和所習慣的生活方式,難以使自己適應正經八百的嚴肅生活,或許也就因此無可避免地重拾多年前中斷的一切。我開始花很多時間在父親的辦公室裡,在他的抱怨、牢騷中像以前一樣黏著他不放。他似乎認為,女兒就像是紐扣一樣的裝飾品,但我天生遺傳了他的硬骨頭,最後這份堅持終於讓他軟化。有幾次,他甚至讓我自己進行一些簡單的調查,從這些經歷中,我學到了一些術語和現代犯罪心理學知識——這些粗略的訓練,對於我後來分析道一案的確大有幫助。

但另外還發生了一些更有幫助的事情。令父親和我自己都感到很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在觀察和推理方面,具有一種超凡的直覺。這也讓我頓悟到,我擁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天賦,或許這源自我早年所處的環境,以及我對犯罪始終不減的興趣吧。

父親曾哀怨地嘆道:“佩蒂,有你這個該死的女孩跟在身邊,搞得我這個老頭子挺丟人的。老天,就像以前和哲瑞·雷恩在一起一樣!”

而我回答:“親愛的巡官,這個恭維可真是受用。你打算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他呢?”

我歸國三個月之後,機會在無意之中降臨了。一開始是個極其單純的事件,後來卻——就好像很多老套的情節一樣——演變出一連串驚人的發展,連我這樣熱愛刑事偵查的女孩,都被嚇倒了。

有一天,一位身材高大、穿著高雅的灰髮男子來到父親的辦公室。從他焦慮的神色看得出來,他想尋求父親的幫助。他的名片上印著“伊萊休·克萊”的燙金字。他眼神銳利地看了我一眼,坐下來,雙手緊握著手杖柄,以一種法國銀行家乾脆嚴謹的態度自我介紹。

他是克萊大理石礦業的老闆,礦區主要位於紐約州北部的提爾登郡,辦公室和住宅則位於紐約的里茲市。他親自跑來要求父親調查的事情非常敏感而機密,這也是他不惜千里迢迢跑來外地找偵探的主要原因。他特別堅持我們要非常小心⋯⋯

“我明白了。”父親笑著開口說,“來支雪茄吧。你保險櫃裡的錢被偷了嗎?”

“不,不是!我有個——噢——有個匿名的合夥人。”

“哈,”父親說,“說來聽聽。”

這個匿名合夥人——既然現在公開了,就沒理由再說是匿名——是艾拉·福塞特醫生,他的兄弟就是提爾登郡的州參議員,大名鼎鼎的喬爾·福塞特。從父親皺著的眉頭來看,這位參議員想必是個不怎麼清廉的偽君子。克萊先生毫不謙虛地自稱是“一個老派的誠實商人”,現在似乎很後悔讓福塞特醫生入夥。我推斷福塞特醫生必非善類。克萊懷疑他所經手的一些買賣合約來路不正當,公司的生意很好——好得有點兒不像話,一大摞各州縣的合約都找上克萊大理石礦業。因此有必要針對這個情況,私下進行一次謹慎而縝密的調查。

“沒有證據嗎?”父親問。

“一丁點兒也沒有,巡官,這方面他太精了,我唯一有的只是懷疑。你能不能接下這個案子?”伊萊休·克萊一邊說,一邊放了三張鉅額支票在桌上。

父親看了我一眼:“我們該接嗎,佩蒂?”

我狐疑地斟酌著。“我們很忙,接了就得放下其他的事情⋯⋯”

克萊盯了我半天,忽然開了口:“我有個建議,巡官。我不希望福塞特對你產生疑心,可是我又需要你的幫助,倒不如讓薩姆小姐和你一起來舍下做客。薩姆小姐在場的話,或許會讓事情——容我直言——更順手。”想來福塞特這個人是無法抵抗女性的魅力,不用說,這立刻就挑起了我的興趣。

“爸,我們可以應付。”我機靈地說。於是我們便開始著手安排。

伊萊休·克萊當天就返回了紐約州北部。接下來的兩天,我們處理掉一些手頭的工作,到了星期日晚上,便已收拾好行囊,打算前往裡茲。

我還記得,那封電報送來的時候,我正伸長了腿坐在壁爐前,啜飲著上等白蘭地——這也是我夾帶透過海關的,還騙過了那個年輕和氣的海關警察。電報是布魯諾州長髮的。父親擔任紐約州刑事局的巡官時,沃爾特·澤維爾·布魯諾是當時的地檢處檢察官,而現在,他已經是深受眾人擁戴、勇於面對挑戰的紐約州州長了。

父親拍著腿低語道:“那個布魯諾還是老樣子!好啦,佩蒂,機會來了,你一直磨著我的那件事,現在可以辦到了。”

他把電報丟給我,上面寫著:

你的老戰友打算明天搭飛機趕去替雷恩大師的七十歲生日祝壽,給他一個意外驚喜。我知道雷恩老先生最近病了,正需要人給他打打氣。如果一個忙碌的州長都可以挪得出時間,你當然更不用說了。期待在那兒跟你碰面。

“噢,太好了!”我喊道,把大半杯白蘭地都潑在了名牌睡衣上,“依你看,呃——你看他會喜歡我嗎?”

“哲瑞·雷恩這個人啊,”父親喃喃地說,“是個不⋯⋯不⋯⋯他討厭女人。不過看來我非帶著你一塊兒去不可。你該上床了,”他笑了起來,“好啦,佩蒂,為明天做個美夢吧,我們得讓那個老頭子大吃一驚。還有,呃——佩蒂,你非喝酒不可嗎?先宣告,我可不是那種老古板的父親,不過——”

我朝他醜醜的塌鼻子啄了一下。可憐的老父親,他已經夠努力了。

哲瑞·雷恩先生所居住的哈姆雷特山莊位於哈德遜河畔的丘陵上,一路上的景緻就如同父親曾經描述過的一樣,甚至超乎我的想象。我曾經遊遍歐洲的古老奇景,但從沒見過這麼動人心魄的地方。茂密的森林,潔淨的道路,天空中浮著幾朵閒雲,寧靜的藍色河流從腳下蜿蜒流過,那種幽靜和美麗,連萊茵河都比不上。而那座城堡恐怕真的是用魔毯從英國的古老山巔搬過來的吧,龐大、壯麗,而且極具古意。

我們走過一座精巧的木橋,穿過一片恍如俠盜羅賓漢的大本營舍伍德森林的私人樹林——我還真有點兒奢望,羅賓漢那個活潑愛嬉鬧的夥伴僧侶塔克,會突然從後面跳出來嚇我們一跳——然後透過城堡的大門,來到莊園的宅院裡。放眼望去都是一張張笑臉,大部分都很老。哲瑞·雷恩在城堡裡收留了許多年老體衰的藝術家。父親告訴我,雷恩先生的慷慨不知庇廕了多少人。

我們在庭院裡碰到了布魯諾州長,他還沒去跟主人打招呼,正在等我們。他的表情顯得很愉快,一張方形臉,五短身材,高高的額頭,雙眼明亮而智慧,下顎突出,看起來鬥志十足。一個州警跟在他後面當貼身保鏢,隨時在附近警戒地逡巡。

但是我實在太興奮了,沒空多理會州長。一位老人正穿過女貞樹叢和紫杉樹籬,朝著我們走來——看起來好老啊,我不禁吃驚地想。以往從父親的口中,我一直以為雷恩先生正逢盛年,是個朝氣蓬勃的高大男子,現在我突然明白,時光對待他何其無情,過去的這十年,他寬闊的肩膀變得佝僂,一頭白髮逐漸稀疏,歲月在他的臉上和手背刻下溝紋,讓他輕快的腳步變得遲緩。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年輕——那雙眼睛沉穩、清澈、睿智、幽默而聰慧。他的臉頰紅潤。一開始他好像沒注意到我,只是緊握著父親和布魯諾州長的手喃喃道:“噢,你們能來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向自認為是個不多愁善感的女孩,但那一刻我卻覺得喉嚨哽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父親揉了揉鼻子,啞著嗓子開口:“雷恩先生,容我介紹,這是我——我的女兒。”

他老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鄭重地說:“親愛的,歡迎蒞臨哈姆雷特山莊。”

然後我說了些日後回想起來羞愧不已的話。老實說,我是想賣弄、炫耀自己過人的聰明,展現女性特有的機靈。我對這次會面期待已久,在潛意識的影響之下,自己在這一刻完全走了樣。

總之,我脫口就說:“很榮幸,雷恩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麼——我真的——”接著就拋了個媚眼——我很確定那是媚眼——然後不假思索地說,“我想您正打算寫回憶錄!”

當然,我立刻就後悔自己說出了這麼冒失無知的話。我咬著嘴唇,覺得丟臉極了。父親倒抽了一口涼氣,而布魯諾州長完全愣住了。至於雷恩先生,他抬了抬眉毛,目光凌厲地盯著我的臉好一會兒,然後才搓著手低笑道:“孩子,這可真是驚人。巡官,你把這位小姐藏了這麼多年,我不會饒你。你叫什麼名字?”

“佩辛斯。”我輕輕地說。

“哈,清教徒的做法。巡官,我敢說這個名字是你取的,而不是尊夫人的主意。”他再度低笑起來,冷不防挽住我的手臂,“你們兩個老古董,來吧,我們等會兒再敘敘舊。驚人,真是驚人!”他不斷低笑,領著我們走向涼亭,一路忙亂地跟迎面而來的老人們開心地打招呼,時不時還偷眼看我。此時我滿心困惑,同時不斷在心裡痛罵自己的愚昧自滿,正是這樣剛剛才會失言。

“好吧,”雷恩先生清清嗓子,等我們回過神來,他才開口,“現在呢,佩辛斯,我們來研究一下你剛才的那些驚人之語。”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帶著一種特別的音色,深沉、平靜、飽滿,宛如法國陳年佳釀莫塞爾酒,“你說我正在考慮寫回憶錄,是嗎?的確沒錯!除此之外,你這雙漂亮的眼睛還看到了什麼呢,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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