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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躺在完工縫紉手的房間裡,在地板上,在那些原住民女人為她們從聖巴拉斯湧進來的表親姑姨叔伯所準備的一堆毯子上。他們的頭頂上掛著成排等待縫釦眼的定製西裝。天光是僅有的照明,城市的燈火輝煌使光線轉成粉紅色。僅有的聲音是西班牙大道的車流聲,以及瑪塔在他耳邊如貓的低語。他們衣著整齊,她破碎的臉埋在他脖子邊。她顫抖著,潘戴爾也是。他們合而為一,一具冰冷恐怖的屍體。他們是空房子裡的小孩。

“他們說你逃稅漏稅。”她說,“我告訴他們,你付了稅。‘我記賬,’我說,‘所以我清楚這事。’”她停下來,怕他可能想說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們說你沒繳員工的保險費。我說:‘我負責保險,保險費都繳了。’他們說我不該問問題,他們有我的檔案,我不該認為因為我被打過一次,就已經免疫了。”她挪動頭,靠著他。“我沒問任何問題。他們說我臥室牆上掛著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的照片,他們會記在我的檔案裡。他們說我又和激進學生混在一起。我說我沒有,這是真的。他們說你是間諜,說邁基也是間諜。他們說他酗酒只是手段,用來遮掩他是間諜的事實。他們瘋了。”

她說完了,但潘戴爾花了些時間才意會,因此也遲了一會兒才轉向她,用雙手撫著她貼在他胸口的臉頰,讓他倆的面孔合而為一。

“他們有說是哪一種間諜嗎?”

“還有其他種類的間諜嗎?”

“真實的那種。”

電話在響。

電話在他們頭頂上響。在潘戴爾的一生裡,電話很少是這麼響起的。這部電話放在一個常讓他聯想起內臟的裝置上,但他記起那些原住民婦女靠電話為生,對著電話欣喜若狂,潸然淚下,緊緊抓著話筒,傾聽丈夫、愛人、父親、酋長、子女、工頭和無數面對無解問題的親戚的每一句話。電話響了一會兒之後——若依他個人的獨斷判定,電話已響了一輩子,但在真實的世界裡,只響了四聲——他注意到瑪塔已不在懷裡,站了起來,整裝扣襯衫,準備接電話。她想知道他是接呢,還是不接。如果電話來得不是時候,她總會問這個問題。突然,他湧起一股頑強的脾氣,也站了起來,結果他們又貼得很近,和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我在這裡,而你不在。”他對著她耳朵說,語氣堅決。

沒有詭計,沒有裝模作樣:只有他發自內心的保護之情。猶如小心提防似的,他讓自己站在瑪塔與電話之間,粉紅色的天光在頭頂閃耀——矇矓中有點點星光——電話不停地響,他凝神思索,想摸清它的目的。要先考慮最惡劣的威脅,歐斯納德在他們的訓練課程上提過。所以他思量再三,最惡劣的威脅似乎就是歐斯納德自己,所以他想是歐斯納德。接著他想起大熊,然後他想到警察。最後,因為一直惦記著她,所以他想到露伊莎。

但是露伊莎並不是威脅。她是他很早以前所創造的受害者,她母親、父親,以及布瑞斯維特、班尼叔叔、慈惠姐妹會,以及所有創造他成為今天這個他的人全是幫兇。與其說她對他造成威脅,不如說她讓他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在本質上就有錯誤。他如此小心翼翼營造,卻依然誤入歧途,這就是個錯誤:我們不該營造關係,但如果不能這樣做,我們又能做什麼呢?最後潘戴爾實在沒有什麼人可想了,只好接電話。但他拿起聽筒時,瑪塔也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指節貼在唇上,露出牙齒,輕輕、迅捷、放心地咬齧。她的姿態讓他有些激動。他把話筒貼在耳邊,挺直身子,用粗率、清晰,當然還帶有戲謔語氣的西班牙語開口說話,顯示他內心猶有掙扎,並非永遠順時應勢。

“這裡是潘戴爾與布瑞斯維特!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

如果他下意識裡想故作幽默風趣以去除入侵者的敵意,那麼很遺憾,並沒有成功,因為射擊已然開始。他的話還沒說完,第一發聲音已經到他身邊:一聲聲有規律、從容不迫、逐漸升高的爆炸聲,伴隨著陣陣輕微的機關槍、手榴彈,以及跳彈短暫的勝利呼聲。有那麼一兩秒鐘,潘戴爾以為侵略行動又重新展開了;只是這一次,他已允諾在科利羅區陪瑪塔,這也是她親吻他手的原因。接著,在開火的槍彈聲裡,理所當然地出現受害者的嗚咽,在暫時利用的庇護掩體裡迴盪。控訴,抗議,咒罵,索求,夾雜著驚恐與憤怒,哀求上帝的寬恕補償。但慢慢的,所有的聲音變成一個,聲音屬於安娜,邁基·阿布瑞薩斯的情人,瑪塔的童年好友,巴拿馬惟一能容忍他,在他喝多了亂七八糟東西嘔吐時替他清洗、聽他談天說地的女人。從潘戴爾認出安娜聲音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事。只是和所有善說故事的人一樣,她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待最後。這也是為什麼他沒把電話交給瑪塔,一直自己聆聽的原因。他要自己的身體承受鞭撻,不要她受苦,不要像上次“釘耙”不准他制止他們毀壞她的臉。

一如往常,安娜的獨白路繁徑多,潘戴爾需要一張地圖才能走得通。

“那甚至不是我父親的房子。我父親之所以心不甘情不願地借給我,是因為我撒謊,我告訴他,我會和我的女性朋友艾絲特拉到那裡去,沒有其他人。艾絲特拉、我,還有瑪塔上同一所修女學校,那是個謊言,當然房子也不是邁基的,而是屬於一個煙火工廠領班,叫奈格拉·維耶加。巴拿馬所有節慶的煙火都是在瓜拉瑞做的,但那是瓜拉瑞自己的節慶。我父親是那個領班的朋友,還是他結婚時的伴郎,那個領班說,我去阿魯巴度蜜月的時候,來參加節慶,住我的房子吧。可是我父親不喜歡煙火,所以他說我可以找人代替他,只要別是混蛋邁基就好了。所以我撒謊,我說我不會帶邁基,而是帶我的朋友艾絲特拉,她是我在修女學校的朋友,現在是戴維市一個木材商的情人。在瓜拉瑞的五天裡,你可以看鬥牛、舞蹈和煙火,精彩得不得了,在巴拿馬其他地方,甚至全世界其他地方都看不到。可是我沒帶艾絲特拉,我帶了邁基,而且邁基真的需要我。他既害怕,又沮喪,卻還快樂得不得了。他說警察全是笨蛋,威脅他,叫他英國間諜,就像諾列加時代一樣,全是因為他在牛津醉醺醺過了好幾個學期,還放話要在巴拿馬開英國俱樂部的緣故。”

安娜開始放聲大笑,潘戴爾只能靠著無比的耐心拼湊出故事的梗概,但是要旨非常清楚,就是說她從沒見過邁基同時這麼興奮又沮喪,一會兒落淚,一會兒狂笑。老天在上,是誰把他搞成這樣?又是老天在上,她要怎麼告訴她父親?誰要去清理牆壁、天花板?謝天謝地,地板鋪了瓷磚,不是木頭地板,至少他還體貼地在廚房動手,保守估計,重新粉刷要花上千塊錢,而且她父親是位嚴謹的天主教徒,對自殺和異端頗有定見。好吧,他是喝了酒,但誰不是呢?節慶期間,除了喝酒跳舞上床看煙火,你還能做什麼呢?她是在看煙火時聽到背後砰一聲,不知他打哪兒弄來的。他身邊從來不帶手槍,雖然他老說要把自己的腦袋轟掉。一定是在警察來找他,指控他是大間諜,提醒他上次蹲大牢的遭遇,還保證要讓他再嘗一回之後買的。雖然他現在已經不是個漂亮的小男生,那些老囚犯也不會來找麻煩了。她就只是尖叫,大笑,埋著頭,閉上眼睛,直到她轉身想看看是誰丟了炸彈還是什麼的,才看見那一團混亂。有些濺在她的新衣服上,而邁基自己,倒臥在地板上。

潘戴爾一直苦思,這具被轟爛的屍體是不是仰天躺著。他的朋友,他的牢友,巴拿馬緘默反抗運動永遠的領袖當選人。

他掛上話筒,侵略行動停止,受害者也不再怨聲連連。只有肅清工作還持續進行。他已寫下瓜拉瑞的地址,用口袋裡那支2H鉛筆。線條細硬,但清晰易辨。接著他擔心瑪塔的錢,然後想起扣著釦子的褲子右後口袋裡,塞著一疊歐斯納德的五十元鈔票。他交給她,她也收下,但她很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安娜。”他說,“邁基自殺了。”

但她當然知道。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和他用同一只耳朵聽電話,從一開始就認出她朋友的聲音。如果不是因為潘戴爾和邁基的深厚友誼,她老早就從他手裡搶走電話了。

“不是你的錯。”她激昂地說。她重複說了好幾遍,想把這句話塞進他厚重的頭顱裡。

“不管你有沒有罵他,他都會動手的,你聽見沒?他不需要藉口。他每天都在自殺。聽我說。”

“我在聽,我在聽。”

但他沒說:是,是我的錯,因為似乎無關緊要。

然後她開始發抖,像瘧疾患者;如果潘戴爾沒抱住她,她就會像邁基一樣倒臥在地板上。

“我要你明天到邁阿密去,”他說,記起拉菲·多明哥對他提過的一家飯店,“住進大灣飯店。飯店在椰林,他們有很棒的自助午餐。”愚蠢地補上一句。退路,歐斯納德教過他的,“如果你住不進去,就問總管看你可不可以用那個地址收信。他們是好人。提拉菲的名字。”

“不是你的錯。”她又說了一遍,開始落淚,“他們在牢裡把他打得太慘了。他是個孩子。你可以打大人,不可以打小孩。他很胖,他的面板很敏感。”

“我知道,”潘戴爾表示贊同,“我們都是,我們不應該這樣彼此折磨,沒有人應該。”

但是他的注意力已在那排等待完工的西裝上巡行,因為其中最大也最醒目的一套,就是邁基多配一條褲子的犬牙紋羊駝呢西裝。他說會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的那一套。

“我和你一起去,”她說,“我可以幫你忙。我會照顧安娜。”

他搖搖頭。用力地搖。他抓住她的手臂,又搖搖頭。我背叛了他,你沒有。我把他塑造成領袖,雖然你叫我別這麼做。他想開口說出這些話,但他的臉一定已經說了,因為她抽開身,掙扎著離開他,彷彿不願見到眼前的事。

“瑪塔,你在聽嗎?聽我說,別再這樣瞪我。”

“好。”她說。

“謝謝那些學生和所有的事,”他不放棄,“謝謝所有的一切。謝謝,我很抱歉。”

“你需要手槍。”她說,遞還給他一百元。

他們站在那裡,鈔票在兩人手裡來來去去。他們的世界走到盡頭了。

“不必謝我。”她對他說,用的是堅定、追憶的口吻,“我愛你,其他事情都無關緊要,就算是邁基也一樣。”

似乎已經想清楚了,因為她的身體放鬆下來,愛意又回到她眼底。

同一個晚上,同一個時間,在英國大使館,巴拿馬市馬貝拉區卡列路53號,成員擴增的卜強小組緊急召開的會議已經進行了一個小時。雖然置身歐斯納德位於東翼這間陰鬱、無風、無窗的小房間裡,法蘭瑟斯卡·迪恩不斷提醒自己,世界的常規並未改變,房間外面的時間和裡面一樣,不管我們是不是正以最冷靜最合理的方式,密謀策劃武裝與援助名為“緘默反抗運動”的極機密巴拿馬統治階級異議分子,鼓動與號召好戰學生,推翻巴拿馬合法政府,設定臨時管理委員會,把運河從東—南陰謀的掌控中奪回來。

秘密會議裡的男人已改變了狀態,身為在場惟一的女人,法蘭仔細觀察擠在這張過小桌子旁的臉,思索著。變化就在肩膀,看他們的肩膀如何僵硬緊縮在脖子旁。變化就在他們下巴旁的肌肉,在快速轉動、貪得無厭的眼睛旁那圈骯髒的陰影裡。我是一屋子白人裡惟一的黑人。她的眼睛迅速掠過歐斯納德身上,卻視而不見。她記起第三家賭場的一個女發牌員的臉:所以你是他的女人囉,那張臉說,我要告訴你一些事,親愛的。你的男人和我乾的勾當,你連在你最齷齪的夢裡都想像不到。

秘密會議裡的男人把你當成他們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回來的女人,她這麼想。不論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他們都期望你認為他們是完美的。我應該站在他們農場的門階上。我應該穿件白色的長款洋裝,懷裡抱著他們的孩子,揮手送他們上戰場。我應該說:哈囉,我是法蘭,我是你們勝利歸來之後的優勝獎品。秘密會議裡的男人急躁不安有罪惡感,在低垂的白色燈光下無所遁形。還有一個怪異的灰色鐵櫃,站在組裝玩具似的架子上,它嗡嗡作響,像個站在梯子上的油漆匠,哼著不成調的歌,防範隔牆有耳偷聽我們說話。秘密會議裡的男人散發出一種不同的氣味。他們是發情的男人。

法蘭和他們一樣興奮,雖然她的興奮讓她顯得很可疑,而那些男人們的興奮卻讓他們勃起,直指向更為惡狠的上帝,即使此刻的上帝是蓄鬍子的梅洛斯先生。他像個緊張兮兮獨自用餐的人,窩在離法蘭最遠的桌子那一端,一直用他飽滿的蘇格蘭腔叫出席的人“各位閒生”——就好像法蘭只有今天晚上被提拔晉升到男士天地似的。他無法相信,各位閒生,他說,他已經二十個小時沒閤眼了!然而他斷言自己還可以再撐二十個小時。

“我沒有辦法完全說明,各位閒生,女王陛下政府最高層所進行的這項行動,對於國家,呃,以及地緣政治,多麼具有重要性。”他再三向他們保證,一面討論著幾個小問題,例如達黎安雨林適不適合用來藏匿數千把半自動來復槍,或者我們應該考慮更接近家與辦公室中間點的地方?男人們在這些話裡陶醉著,把這一切全吞下肚,因為這些話雖然駭人,卻是秘密的,所以也就沒什麼駭人的地方了。刮掉他那蠢兮兮的蘇格蘭小鬍子吧,她建議他們,趕他走吧,剝掉他的褲子,讓他在開往白蒂雅的公交車上全部再說一遍,然後看你們同不同意其中任何一句話。

可是他們沒趕他出去,也沒脫他褲子。他們相信他,敬佩他,溺愛他。比方說,看看馬爾畢吧!她的馬爾畢——她邪氣、有趣、好賣弄學問、聰明、已婚、不快樂的大使,在計程車上不安全,在迴廊裡不安全,一個擊敗所有懷疑論者的終極懷疑論者。他讓她思考,然而他還是大叫老天哪,她真是漂亮!就在她跳進他的游泳池時:馬爾畢,像個百依百順的學童坐在梅洛斯右手邊,假意傻笑,堆出甜言蜜語的鼓勵,頎長彎曲的頭不斷前點後仰,活像小酒館那些埋頭於骯髒塑膠馬克杯的喝水小鳥,還催促繃著一張臉的奈吉爾·史託蒙特附和他。“你也同意吧,對嗎,奈吉爾?”馬爾畢叫喊,“是啊,他同意,很好,梅洛斯。”

或者,“我們給他們金子,他們再透過古利佛買槍,這比直接供應他們槍來得簡單得多——同意吧,奈吉爾?——是吧,古利佛?——很好,梅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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