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回 欲說還休

小說:乞活西晉末 作者:萬載老三

永嘉元年,七月初六,子時,晴,揚州吳郡,顧氏祖宅。

殘月如鉤,繡樓窗後,既然孤影,淚溼前襟。卻聽鶯聲悽婉,泣語呢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唉...自此夢斷,何來佳期?”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詠唸了多少遍,自從收到那封來自千里海外的信,顧敏就孤立於此,沉緬至今。這時,房門輕開,一名中年美婦輕輕走近,正是夏竹,她一臉愛憐,略一猶豫,還是勸道“敏兒,夜深了,早些安寢吧,明日尚需應對禮儀教授呢。”

聽到夏竹聲音,顧敏趕緊拭去淚水,淡淡道“竹姨,莫要提那什麼禮儀,我便是丁點不通,他人又能奈我何?倘若退了這門親事,豈非更合我意?”

夏竹苦笑,作為看著顧敏長大的人,她與顧敏幾乎無話不談,她早已知曉紀澤對她與顧敏有救命之恩,也知道顧敏其實對紀澤頗有情愫,暗影正是透過她方才聯絡上重重護衛下的顧敏,她自也知曉紀澤此番送信是為了勸阻顧敏,莫要嫁給司馬睿那個曾經藥翻她們的偽君子。只是,這麼大的事情,豈是區區一封信便能左右,平添傷悲而已!

“唉...方才那名女子還在等你答覆,要不...要不,若你實在放不下,不妨依其建議,詐作被劫,遠離這些是非吧。反正希望破壞這場婚姻的不乏人在,只要行事不留破綻,想來也不至損及家族。”眼中掠過不忍,夏竹柔聲道,“其實,那些男人們爭權奪利,勾心鬥角,你一個小女子又何必摻和呢?”

“哪有!?那賊頭連人都不親來一趟,便想我拋家棄業,前去投懷送抱,還要屈尊人下做小妾,哪有那麼便宜!哼哼!”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暈紅,顧敏忙作滿不在乎道,“況且,琅琊王即將入主江南,做其王妃豈不強過壓寨夫人。哼哼,他大言炎炎願意全力庇護於我,日後還不知誰幫誰呢?”

夏竹幽幽一嘆,儘管她對已然另有婚娶的紀某人不見得有多好感,但以一個江湖女子的眼光,她卻是更希望顧敏接受紀澤的建議,能夠自由自在的尋求歸宿,而非像是通常世家女那樣,為了家族利益,去犧牲自己的婚姻選擇和一生幸福。

並未戳穿顧敏,夏竹一面為顧敏理順髻,一面順著話頭,幫著紀澤解釋道“敏兒,你這又是何必?他現在畢竟肩負數十上百萬人,又是孤懸海外,時值颱風,哪能說來就來呢...”

“唉...竹姨,你也別勸了。其實我都明白,怎奈我乃顧氏嫡女,自小享受家族富貴,就須為家族盡力,嫁與琅琊王方是本分。他雖好,卻非我今生之緣。”顧敏截斷了夏竹的叨叨,目光恢復清明,語氣堅定道。話畢,她淡然離開窗邊,轉回自己的桌案,不過,在她眼底,那絲憂傷依舊揮之不去。

夏竹無奈搖頭,原本華興府日益壯大,她還一度想著顧敏能得償所願,可不想天意弄人,紀澤那廝再無主動聯絡,偏生司馬睿愈加得勢,再度以續絃名義而非側妃名義求娶顧敏。之後,事情根本不容顧敏表達意見,故吳士族二五子旅程歸來,正欲貼近東海王一系,對司馬睿既給面子又給裡子的聯姻要求,可稱喜出望外,顧敏自然就被不容分說的許了親...

跪坐書案,顧敏再次拿出紀澤的書信,就著燭火閱讀起來。書信用蠅頭小字書寫,第一頁中,紀某人僅是以朋友的口吻,提出是否需要幫助她逃婚的徵詢,夠含蓄也夠虛偽。輕哼一聲,顧敏將這頁信箋湊近燭火,毫不客氣的點燃。

淡然待其燃盡,顧敏甩落手中餘屑,又伸手拿起第二頁信箋,這次卻是明顯珍重了許多。其上的正是紀某人剽竊的《望月懷遠》,當然,在顧敏眼中,這是內秀的紀某人為她而寫的傾情之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眼圈再次紅,顧敏再次低吟。三遍而止,顧敏拿起這頁信箋湊向燭火,可送到半途,她終有不捨,將手停下。

怔呆片刻,她取過紙筆,輕輕寫下幾行小字。又怔呆片刻,顧敏這才將信箋封好,遞給夏竹道“竹姨,這是給他的回信,將之交給那名女諜,讓其走吧。”

“此生不由己,但求來生緣;願為庶家女,郎耕妾桑蠶。”心中默唸適才瞟見的信箋內容,夏竹嘴巴抽了抽,終是嘆息一聲,一言不的出門離去。這是顧敏自己放棄了最後一次機會,放棄了對紀澤的那份情愫。自由、感情、責任、名利、權勢,或單一,或交織,面對它們,每個人都會有自身的選擇,夏竹只能無言。

聽到夏竹關門離去的聲音,顧敏再次將目光移至那頁《望月懷遠》,呆呆注目良久,她再度拿起信箋,湊近燭火,微抖著手將之點燃。悽然一笑,她口中呢喃,將燃著的信箋丟入香爐,繼而木然起身,步往內室,不敢回頭。

顧敏身後,餘香猶存的案桌,夜風徐徐拂過,吹得火苗輕輕跳動,吹得青煙嫋嫋飄散,吹乾著不知何時濺落的珠淚,更像在吹散那份未綻先謝的朦朧。

下一刻,一條倩影驀然飄飛而回,顧敏的纖纖玉手,猶如飛花摘葉,瞬間拽過信箋,也不顧火燙,粉掌翻飛間就是一通拍打,轉眼將火熄滅,總算保下了缺了一角的信箋。注目信箋,她神色複雜,似哭似笑,片刻呆愣,終是長嘆一聲,將信箋仔細摺好,並藏入衣內,藏得很深...

“此生不由己,但求來生緣;願為庶家女,郎耕妾桑蠶。”數日之後,肥豐城,書房內,紀澤手執一紙信箋,面色複雜的低語誦吟。筆跡娟秀,紙帶餘香,卻掩不住信中的那份憂傷。

“唉,我欲將心向明月,怎奈明月照溝渠。看來,這年頭好事不動搶是得不了手啊。”良久,紀澤幽嘆一聲,自語著折起信箋,將之珍而重之的收好,面上並無什麼哀愁傷緒。

隨後,紀澤取過案几上的一份軍事策劃,這是吳蘭龐俊二人隨同方才這份信報一同呈遞而來,題為“遏制晉境北人南遷之特別行動”,說白了就是破壞那一場聯姻。面顯怪異,紀某人嘴角抽抽,不知該為屬下們貼心而竊喜,還是該為他們的佞臣傾向而警惕。苦笑搖頭,他終是批覆了“立即執行”四字。

好色也好,妄為也罷,自私自利也成,到了紀澤如今的地位,凡事大多已可憑藉本心做出決定。之前驚覺自己並不能對顧敏相忘於江湖,此番去信也算試探出了顧敏的心態。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他可不會為了什麼顧全大局令自己與自個喜歡的女子悽婉遺憾,真男人還是叫別個去悽婉遺憾,去顧全大局,去相忍為國吧。

決定做出,紀某人信念通達,全身舒泰,怎一個神清氣爽,頗覺自個在大晉浴血轉戰三年,風裡來雨裡去的,今個才算沒白乾一場。恰此時,城中遠遠傳來激昂人心的歡呼,伴隨著馬蹄聲漸進,歡呼愈加響亮“血旗萬勝!血旗萬勝...”

略微一愕,紀澤旋即含笑起身,步出房門,參與眾人對勝利的慶祝。因為他在昨日便已透過鴿報,提前收到了城中這份六百里加急喜報的內容唐生南路軍已經佔據思幗郡全境,並在特戰軍配合下,於昨日圍殲了重進甲一應殘軍,斬殺重進甲,奪取倭國王璽,也即得自魏明帝的“親魏倭王”紫綬金印。而歷時三月的攻倭戰爭,就此也正式劃上了句號...

波光粼粼,畫舫鶯歌,邗溝運河,博支湖,正是水鄉七月的好時節。說來兩年前,血旗軍“撞艇英雄”田原恰是成名於此。不過,那場一度震恐江淮的安海賊亂,如今早被淡忘,便是北中原當下的戰亂鼎沸,也不能影響士子騷客們在這裡的雅趣笙歌。

翠篁閣,是博支湖畔的知名酒家,因善弄風月尤為文人雅士們青睞。其最為客人們津津樂道的,便是其每旬一次的詩會。頭彩之人的物質獎勵不提,那叫俗氣,可收不可說;真正令才子們喜好的是,大凡好詩雅賦,便會被大幅懸於店外旗幡,供往來的運河遊客品評,那叫名氣,那才是追求。而本期的頭幅詩賦,題為《望月懷遠》。

七月十九,半湖映紅,一支船隊披紅掛綵,施施然從南而來,斗大的“顧”字旗號迎風招展。船頭之上,乃至船舷各處,不乏華服文士,甚或青衣小斯,正遙望翠篁閣的新版詩賦,搖頭晃腦的吟哦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居中最大的畫舫,頂艙舷窗驀然開啟,露出一張少女的嬌美容顏,震驚中帶著潮紅,疑慮間不乏期盼,正是送親途中的顧敏,目光一陣流轉,她好一陣糾結,終是輕聲吩咐道,“天色已晚,這家翠篁閣倒也有趣,便在此歇腳吧。”

顧大小姐不喜這門親事,送親的顧氏族人大多是知道的,這位未來的琅琊王妃,一路上幾乎就沒露出過笑臉,也沒多說過什麼話,而今難得來了一點興致,自然不好不從。更何況自詡詩書傳家的吳郡顧氏,乃至那些遠來迎親的琅琊王府從屬,絕對不缺附庸風雅的風流才子。是以,船隊靠岸,眾人入堂。

翠篁閣三樓,顧敏與夏竹作為女眷,單獨坐了個窗戶面湖的雅室。心有別想,顧敏將隨身侍女打出去。不一刻,有名瓜子臉的翠篁閣侍女送來茶水,站立侍候。待得夏竹點了幾個精緻小菜,顧敏看似隨意的問道“適才見到店外所懸佳句,那望月懷遠,卻不知何人所作?此人可否還在貴閣客棧?”

“呃,貴客所提之人好像有些印象,讓奴家好好想想。”那瓜子臉侍女聞言一笑,做思考狀,眼睛卻是逡巡個不停。

“哼,隨口一問,至於嗎?”夏竹撇撇嘴,揮手丟給那侍女幾個銀瓜子道,“這下想起來了吧。”

“謝貴客打賞!”那侍女嫣然一笑,腦袋立馬靈光,滔滔不絕道,“那位公子姓紀,豫州口音,迄今依舊住在本店。他每晚必要來此飲酒,酒後上得頂臺,對湖抒懷,那望月懷遠便是其前日所作。貴客若是有意,可待到天黑,那位紀公子縱情頂臺之際,奴家定來提醒貴客。”

顧敏昔日沒少遊歷江湖,焉不知這名侍女是將自己當成追逐才子的無知少女了,心中憋悶,可她還是不自主的低嗯了一聲。旋即,她霞飛雙頰,心如鹿撞,忙低頭抿茶,藉以避開夏竹的盯視,以及那名侍女的哂笑...

就在顧敏食不甘味等待的時候,迎送親隊伍中的頭面人物,已然包下翠篁閣二層,開始了觥籌交錯。畢竟此處彙集著眾多不知深淺計程車子雅客,沒準哪個的老爹就是某某某,琅琊王府與吳郡顧氏雖講究排場,但涉及名士圈子,也得收斂一些。

怎奈不找事卻不代表事不找,轉眼入夜,數十皂衣大漢突兀的闖入翠篁閣,繼而,一聲虎吼響徹酒樓“今個俺狂鹽幫新任柳幫主過壽,要在這裡吟詩作對,閒人都請回避,已點飯菜就算俺們賬上了!”

清雅之地怎有這等粗鄙?樓上樓下,眾人紛紛皺眉看去,卻見來者個個背刀挎劍,螃蟹一般的橫行身姿,或滿臉橫肉,或獐頭鼠目,其中甚至還有好幾個匈奴胡人的樣貌,就這副賣相,竟還吵吵著要包下整個酒樓開詩會,簡直有辱斯文嘛!

“各位是哪條道上的,某怎生不知有個狂鹽幫新任柳幫主?難道你等不知我翠篁閣是誰開的嗎?還是請回吧,本閣不予接待!”大堂掌櫃立馬吹鬍子瞪眼竄了出來,怒氣衝衝道。卻聽啪的一聲,他已被一名大漢隨手一耳光打翻。

“直娘賊,老子柳上飛今個就是包定你翠篁閣了,可不管你後臺是誰!再敢牙崩個不字,壞了兄弟們的雅興,小心老子做了你!”狂鹽幫大漢中間,一名錦衣男子排眾而出,他一腳踩上掌櫃的肥臉,惡狠狠的仰頭吼道,“樓上樓下的都聽見了沒,今個老子要吟詩作對,沒文化的都給老子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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