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剛六點多鐘,觀眾就就陸陸續續入場。
尤其是買到前排方桌席的觀眾,還可以趁這會兒,依照傳統老戲園的習俗,買上一碟小吃,倒上一壺熱茶,享受好戲上映前的氣氛。
此時謝遲遲已經頭戴帽罩,換上了藍色的戲服,和一眾即將上臺獻藝的演員們一起,坐在舞臺一角上面妝。
整個上妝的過程都是公開的。
不少初次來戲園子看戲的觀眾,見獵心喜,甚至拿出手機來對著他們拍個不停。
謝遲遲仰著頭,忍不住慶幸自己演的是須生,面上還掛著長鬚飄逸的髯口,極好地掩飾了她的身份。
不過還是有一個眼尖的女觀眾瞧出端倪,忍不住戳她的同行者:
“哎,你看那個長鬍子演員,怎麼好像是個女的?”
她的同伴似乎對京調略懂些皮毛,探頭瞧了一眼,就回頭撇嘴道:“聽你瞎扯,我一瞧那扮相就知道,那是個唱老生的,怎麼可能是女的。”
正在給謝遲遲上妝的不是別人,正是戚榮老先生。
老先生顯然也聽見了那兩個年輕觀眾的對話,手上卻依然不疾不徐,先給謝遲遲描眉,再抹上濃濃的紅彩,末了,還給謝遲遲頭上的網子勒得略高一些。
這一勒,使得謝遲遲額頭肌膚往上一緊,帶得畫出的兩道劍眉,立時斜插入鬢,顯得英武不凡。
戚榮端詳了一下,滿意地點頭笑道:“還是年輕,扮相好看。”
然後搖頭自嘲道:“京調雖然是國粹,可是到底日漸式微,當今的年輕人只知道見衣裳識人,卻品不到內裡的千姿百態。”
他頓了頓,又續道,“你功底紮實,人也靈秀,牧乙讓我來教你扮宮小曼,可依我看,這唱腔上我實在是沒什麼可教的。倒是這上臺的經驗,你還是需要實打實的經歷,才能具備那‘上海灘第一坤生’的霸氣。”
說到這,戚榮目光益發柔和,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老藝術家看待後進的期待。
“今晚你就當自己是宮小曼,上臺給大夥唱上一出好戲,也讓那不知道的小子瞧瞧,誰說鬚生就不能是女人?”
謝遲遲看著戚榮那和藹的面容,不由得想起打小寵愛自己的外祖父。
幼年時外祖父手把手教她唱戲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不料時隔多年,自己卻在這另一方世界,真正登臺獻藝。
想到這裡,謝遲遲猛地鼻子一酸,幾乎滾下淚來,最終強忍著,哽咽地應了一聲:“嗯!”
……
……
華燈初上,梨園大劇院的大幕也應時拉開。
今晚的重頭戲其實是生旦淨末丑俱全的大戲《狀元媒》。
但作為梨園大劇院的慣例,今晚還是要以經典摺子戲開場。
摺子戲,顧名思義,是從全本戲中選出的最精彩的一折戲,也是最能展示戲劇演員水平,矛盾衝突最激烈的一個故事段落。
《梅龍鎮》便是今夜的開場摺子戲。
這一折,脫胎自崑劇《游龍戲鳳》,講的是明代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在山西大同郊外梅龍鎮投宿時,調戲看店的李鳳姐的玩笑鬧劇,俏皮活潑,作為暖場戲再合適不過。
《梅龍鎮》裡的正德皇帝是個風流天子,又是布衣,謝遲遲的個子高挑,身段又好,裝扮停當,端的是風流倜儻,自帶瀟灑。
一亮相,就引得一些眼光毒辣的老票友議論紛紛。
“今晚的正德怎麼不是孔長勝了?”
“新面孔,臉挺嫩,就不知道唱怎麼樣了。”
“嘿,且聽聽看。”
鏗鏗鏘鏘的鑼鼓一敲,這齣好戲便上場了。
等到謝遲遲穩穩地踩著二黃四平調,唱起那頭一句“有寡人離了燕京地,梅龍鎮上閒散心……”時,臺下立時便有懂行的老戲迷,率先起了叫好聲。
唱起《梅龍鎮》的謝遲遲,一改先前武生霸王的慷慨激昂,轉以韻味醇厚的慢板唱腔。
音色行腔中間啟鋒,末尾留勁,堅實挺拔,韻味無窮。
一名老票友越聽越得味,登時一邊喝彩,一邊交頭接耳道:“這正德是誰唱的?比孔長勝可還高一頭!嘿,這把嗓子可真帶勁兒,雲遮月!真真是雲遮月!”
“雲遮月”這三個字,可是京調戲迷們對老生行當嗓音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
這詞顧名思義,用來比喻老生的唱腔圓潤而又含而不發,猶如天上雲彩忽而遮住月亮,忽而又云開月現,演員越唱越清亮透徹,最是耐人品味。
謝遲遲的老生唱腔,便是前世梨園,也是數一數二的天賦異稟。
不僅近乎沒有雌音,而且渾厚大氣。這一段《梅龍鎮》,唱得是遊刃有餘,和扮演李鳳姐的花旦你來我往,端的是一個風流瀟灑,一個嬌俏伶俐,璧合珠聯,相映成趣。
待得最為人熟知的那段“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的西皮流水唱罷,臺下已是一片掌聲、喝彩聲,連綿不絕。
京調有句老話,叫“男怕西皮,女怕二黃”。
西皮唱腔為了表現喜劇情節,往往調門上揚,且跳進高亢,男演員受限於生理上的條件,音域稍有不夠,就抻得難受。而對手的旦角,唱起西皮來,卻輕輕鬆鬆婉轉頓挫,不免出現壓戲。
可這西皮唱腔到了謝遲遲這裡,卻完全沒有吃力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