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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他坐下,看著妻子譏誚的眼光,心裡直想嘔吐。

"一隻死雀從隔壁屋頂的破洞裡掉到了天花板上。沒有人射,雀子怎麼會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說著。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進來。

"沒有殺蟲藥劑。"他連忙搶先說。

"是這樣嗎?"他不相信地掃了他一眼,假裝親密地挨著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對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我坐在屋裡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你是我的鄰居,又是朋友,對不對?我時常感覺,你和我有一種很老很老的關係,還在娘肚子裡,你和我就被決定了是要唇齒相依的。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看著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燒雲,我正在追趕我飼養的十來只公雞,忽然你來了,穿著灰不灰藍不藍的衣服,可憐巴巴的。我心裡湧起一種很親切的情緒,就像一種甜漿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認為我是在纏你?我的胯間長了一個瘤子,你看,在這兒,我知道你要幸災樂禍的,不過醫生說了不要緊的。我來告訴你,免得你有種得了解放似的感覺。這是一定要好的,醫生下過保證了。你我唇齒相依,這是在娘肚子裡就被決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悻悻地離開了。但走出房門時褲子再一次掉了下來。麻老五最近對他的侵犯越來越忍無可忍了,昨天他當街死死揪住他,將臭烘烘的臉湊到他面前親了幾下,然後跳開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圍觀的人說:要將他的私人秘密抖露於眾。當時他面如土色,嚇掉了魂。然而此刻,他並不覺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覺,他呆呆地瞪著他的背影,看見他的褲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間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讓褲子掉下去的),心裡像吃了老鼠藥一般地倒騰。他一點也不幸災樂禍,他像一隻快被毒死的瘦貓一樣抽著風。

"你的眼鏡到哪裡去了?"所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噢,原來你在混日子!你幹得真巧妙!同志們看罷,這真是一種奇異的社會現象!這個人,他每天坐在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從前我有一個同事,每天白天坐在辦公室裡,夜裡卻在幹著盜墓的勾當,神不知鬼不覺……哈!"

老劉頭湊近他嗅了幾嗅,懷疑地搖著頭咕嚕道:"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極不對頭……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該不會發羊癲瘋吧?"

他聽見隔壁女人從玻璃瓶裡倒水的"丁當"聲,以及喉嚨裡"咕咚咕咚"的響聲。他憶起他們談論過的林子裡看到的事,只覺得周身燥熱,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極力要忘卻的,他願意自己完全擺脫的。麻老五的這一著將他徹底打垮了,他的褲子掉下去的時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樣扭曲著。他聽說過腸穿孔這種病,他自己會不會得了腸穿孔呢?

"那老頭被送到醫院裡去了。"慕蘭凝視著他,放了幾個悶屁。

"誰?"

"還有誰。他還給鄰居留下話,說千萬不能讓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們要鋸他的腿子了。你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鄰居已經在議論這件事,說你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又說你是不是一個男性這件事很值得懷疑,因為誰也沒親眼看見過,所以沒法證實……"

"我患了腸穿孔。"他說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風來。

"從那以後,多少時間過去了啊!"那女人的聲音"噝噝"地從板壁縫裡鑽出來,"你注意到了沒有?樹葉已經枯透了,用腳一踩,立刻碎成齏粉。落雨的那天,我夢見它的根膨脹得紛紛裂開了,它幹嗎喝得那麼兇呢?現在這些水分全部蒸發了。火是從內部燒起來的,連著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紅炭。今天早上撩開窗簾,看見青煙從樹頂裊裊上升,枝丫痛苦地張得很開,很開。那火是虛火,陰火,永遠燒不出明亮的火花來……昨天中午,老況夢見了樹底下的葡萄架,他一來,我聞見他身上的味兒,立刻猜出他做了什麼夢,為此他惱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他在心裡反駁著她。

"麻老五就要變成一個肉團。"妻子的聲音像蒼蠅在耳邊嗡嗡,"想一想吧,那樣一團東西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你幹嗎怕他?"

"我的門窗釘得多麼牢!現在我多麼安全!他們來過,夜夜都來,但有什麼法子?徒勞地在窗外踱來踱去,打著無法實現的鬼主意罷了。太陽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裡'怦怦'直跳,我要把窗簾遮得嚴嚴的,他們說我是一隻老鼠,這話不錯,我的確喜歡躲在陰暗的地方咬齧傢俱,我的牙齒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況說他想用老鼠藥毒死我,也不過就想一想罷了,他一點膽量也沒有,他是一條圓滾滾的蛔蟲,我看見他夜裡鑽進他母親的腸子,十分愜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說不定有一天他母親會把他屙出來的,一想到他被他母親從肛門擠出來的樣子就好笑。"

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卻一天比一天兇狠地怒叫著。

慕蘭抬起頭,做出傾聽的樣子,然後噓了一口氣說:"那女人已經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麼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點響聲來的?我貼著板壁聽,聽不出一點細微的響動,好久以來就這樣了。有幾回我以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燈。昨天夜裡電燈沒亮,你注意到了沒有?"

"你應該將這件事記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已經記不得我要講的話的意思了,結果我講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話。我總在想一些不想幹的事,比如剛才,我就正在想我們是不是在後面砌一個蓄水池來養魚,我又想到牆壁會不會爆裂開,從裡面鑽出蛇的腦袋來,我整天被這些想法糾纏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鬧得自己患了神經衰弱。你已經睡著了,我卻睜著眼,傾聽蟲子在衣櫃裡咬齧衣物的聲音,那聲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開,岳父的紅鼻頭又從窗眼裡伸進來了。當然,他們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嗎?"他滑稽地皺著鼻子,"你弄錯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們吵起來,我總恨不得讓你把她殺了才好,我躲在門後暗暗為你使勁呢。但是你不敢,你這人怎麼這麼孱頭。我每回來拿東西,她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說我是賊,其實你一點也不明白內情。我從這裡拿了東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強迫我和她平分,折價付錢給她,有一回吵起來,還把我的腦袋按進爛泥裡面。她有許多情夫,她把情夫帶到我家裡去和她睡覺,逼我老頭子站在門外幫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溼也毫不憐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麼情況都逃不脫我這雙老眼。比如你的心頭之患我就瞭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總是當街出你的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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