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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一連幾天,皮普準白天在離姑娘家守著兩位老人抓跳蚤,夜裡睡在門口,在這期間還去老王家換了一本雜誌,那本雜誌原先也是皮普準的。老王告訴他,他的所有的東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館了,也許有一天,他會領他去參觀一下,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將東西存放在我這裡有很多好處。"老王說,"你已經嚐到甜頭了,這些東西夠你享用一輩子。"皮普準想問老王關於醬油鋪樓上的老曾的事,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中篇小說第32節 歷程(11)

這本雜誌裡又出現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沒注意到的文章,也許注意過,卻沒有讀懂。這篇文章說到了救護車的工作量,將它在大街上的行駛稱之為"所向披靡",還舉了一個不相干的例子:xx茶館裡,一群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在喝茶,救護車報警器的鳴叫由遠而近,老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裡的水都已喝乾,每個杯底都有厚厚一層茶葉,老闆娘將茶杯逐一斟滿,然後也開始傾聽。車子停在門口,老闆娘一失神,鋁製茶壺摔在地上,開水濺得滿地都是。車門開啟了,車上除了司機和醫生外,還躺著一個人,全身裹著石膏繃帶,眼珠在不停地轉動。走出門外觀望的老闆娘回到屋裡,發現那些老人們都溜走了,桌上杯盤狼藉。又過了兩秒鐘,報警器重新響起,車子開走了。然而老人們確實都走了嗎?在靠櫃檯下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正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品茶。"你都聽見了吧?"老闆娘問。

"我在睡覺。"他答道。

皮普准將這篇文章念給兩位老人聽,儘管他的語氣十分激動,兩位老人卻並不怎麼注意聽,不光不注意聽,還打斷他的朗讀,問些不相干的問題。比如早上吃兩個饅頭是不是飽了呀,為什麼他走路的腳步總不協調呀,他是從哪一年開始蒐集雜誌的呀等等,使得他無法一口氣將這個故事讀完,只能讀幾句又停下來回答他們的問題。這一來,他們反倒點著頭,顯得很滿意似的。

終於讀完了文章,離姑娘的父親走開去,站在一張椅子上朝窗下看,還不斷地揮手,呼叫,很興奮的樣子。這時,老婦人就到臥室裡去了一下,出來時拿著一個手絹包好的小包,交給皮普準,請他從視窗扔下去。皮普準照辦了。離姑娘的父親從椅子上跳下來,表情有點痛苦,說:

"我們現在只好與她隔河相望了。"

"誰?"皮普準問。

"還能是誰呢!你想一想,現在你住在這裡,可以說與我們朝夕相處。她怎麼能回來呢?這是個常識的問題。我們以前一直說她出走了,是說的同一回事,現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剛才她從這下面過去,我覺得自己快不認得她了,而你,正與她玩著那種拋繡球的把戲吧?"

"這繡球是媽媽要我拋下去的。請問她撿到沒有?"

"很好,這正符合你的性格。拋下去就別管了,撿到不撿到有什麼關係呢?今後這類機會還多得很。啊,她的樣子變化得真厲害,我快認不得她了,或許有那麼一天,我真的認不出她了!"

後來兩位老人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抓跳蚤。

皮普準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思前想後的想了很多事。他回憶起就在昨天,當他將自己的鋪蓋放在廚房裡時,還受到了離姑娘母親的斥責。她說那鋪蓋"一股汗味",她聞見就噁心。她一罵,皮普準只好把鋪蓋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雖然浴室潮得厲害,也只好將就了。在浴室裡吊鋪蓋時,他想起了他與離姑娘在此度過的那個難忘的夜晚,他捏著她的手的那種感覺,還有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對話。現在回憶起這一切,皮普準心中充滿了見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內心鬥爭了一會兒,終於向老人們請求:下一次離姑娘再從門口經過,請一定告訴他,他要與她見一面。

"你瘋了。"兩位老人同時說,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裡,我和她手牽手站在這個浴室裡……"他的眼光充滿了神往。

"可是你現在已經佔了她的位置,你把鋪蓋都搬進來了,你還要她回來,這不是太霸道了嗎?你再這樣說,我要砍了你的腳,雖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憐惜。"離姑娘的父親說。

離姑娘的母親一邊勸丈夫一邊指責皮普準:

"正是這樣。你這個人,簡直沒有心肝,我們還沒有正式承認你為女婿呢,你怎麼就這樣狂妄起來,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兩老不夠浪漫?或者年紀太大了,代表不了離姑娘?事實會給你回答的,現在我們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們都不再理會他,吃飯時也不叫他。皮普準只好等他們吃完了再去廚房吃冷飯,心裡又納悶又生氣。

夜裡他睡在門口時,被老王叫醒了。老王湊著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訴他:離姑娘和老曾半夜來訪,現在正在他家裡等皮普準。皮普準連忙起來跟著老王上樓。

在那間狹小的房間裡,老曾靠牆背對他們站著,全身裹在一件雨衣裡頭,腳上穿一雙深筒膠鞋,他們無法看見他的臉。皮普準走向前去想與老曾握手,他剛觸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陣陰森的感覺向他襲來,因為這個裹在冷冰冰的雨衣裡頭的人紋絲不動,太紋絲不動了。他縮回自己的手,戰戰兢兢地問:

"離姑娘在哪裡?"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館參觀,你今天見不到她了。她說她要對你扔掉的那根香木進行考證。你瞧,這是她剛才用過的花傘,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準看見了屋角的花布傘,那正是離姑娘的傘,傘下面滴著一灘雨水。他又將目光轉向老曾,想起"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個句子,渾身抖得厲害。他躊躇著對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該不該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裡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鄰居老曾呢?他想問老王,可是老王已經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著微弱的燈光翻閱一本書,聚精會神,就彷彿房裡沒人似的。皮普準又看看地下,整個房子的地板全溼了,原來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傘在不停地滴水。皮普準打消了問老王的想法,決心自己來看個究竟。他學著老王的樣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雜誌來讀。原來"老張的望遠鏡"那篇文章結尾的那句話並不是"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而是另外還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頁的左上角,那裡面提到了一種幻術。這個發現使他驚訝不已,不斷地抬起頭來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膠鞋,可雨衣裡面的人就是紋絲不動。莫非這就是幻術?再看看老王,他已經睡著了,書掉在地上。皮普准將書撿起來一看,書名是《怎樣修理拖拉機》。書裡畫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圖。皮普準想將"老張的望遠鏡"裡結尾的那句話記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話,他記了又記,怎麼也記不住,卻始終只記得"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話。在這個句子前面他還記住了一個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裡麵包含了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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