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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句了發現蛾子雖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臉上的表情卻十分憂慮,心裡邊暗自驚歎這姑娘真不簡單,他們做了這麼些年鄰居,他竟沒看出來。在他的印象中,這姑娘有點陰鬱,有點幼稚,所以剛才她從視窗探出頭來告訴他來客人了,還做鬼臉,他是有點意外的,只是當時不曾多想。現在她又進來找他,一開口就說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裡亂得很,一點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麼意思,剛才那小販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頭腦發暈,傷風又更見厲害了。這時蛾子的母親在門外叫她,她連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親在門外前嘀嘀咕咕地數落她,聲音傳到屋裡,句了只聽見了三個字"老光棍"。這當然是說他,他有些慚愧,還有些害怕,連忙"嘭"地一聲將門關緊了。他倒了一大杯開水慢慢喝著,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將被子緊緊地裹住身子,想悶出一點汗來。

中篇小說(二)第48節 魚人(2)

過了一個多小時,汗倒是出了一點,鼻腔裡也舒暢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動。隔了木板壁聽見那母女倆還在嘰嘰咕咕地說什麼,後來聲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門一響,那女兒出去了。老婆子卻又在房裡大聲嘆起氣來,就像做給他看似的。這老婆子平時看去倒像一個清爽人,不喜歡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關係一直冷冷淡淡的。不過也不能說她對他漠不關心,有時候,在順便的情況下,她對他還有些照顧。她有個兒子,平時很少回來,一般總是她和女兒兩人呆在家。據句了的觀察,這老婆子比他的年齡還要大得多,看樣子已接近七十歲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邊,老婆子對人的態度既不拘謹也不熱乎,點點頭打個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賞她這種態度,他想,一個人活到七十歲就應該是這種態度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老太婆對他竟是這樣一種評價,過後一細想,真有點震驚啊。剛才灰元來借錢的時候,他是怎麼變得猶猶豫豫起來的呢?本來明明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只要拒絕他就完了,他卻愚蠢到去問他要借多少錢,並且因為數目大而生氣,好像自己真的有錢借給他似的。對了,當時確實有種古怪的,強迫症似的情緒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間,他對什麼事都沒有了把握,他最沒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裡糊塗,捲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討論起借錢的事來了。而一旦進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覺得自己被套住了,掙也掙不脫。他又能給他什麼樣的答覆呢?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應該把這當回事。一個點頭之交的小販,找上門來和他--一貧如洗的退休老頭--借錢,這事夠荒唐的了。雖說不應該,他還是覺得自己在等他,真見鬼。最可氣的是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時他就懷疑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現在說不定她們要如何鄙視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見灰元來了就那麼激動地通知他,很可能借錢的事她們預先得知了,等著看他出醜。句了翻來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無數次對自己說:不就一個小販嗎,有什麼了不得?每說一次,那小販的樣子就愈加鮮明,自己心裡也愈加沒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終於沉沉地睡去。

醒來時天已黑下來了,他昏頭昏腦地走到後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剛要走,猛然看見一個黑影迎面而來,不由得腿一軟,差點朝地上坐下去。

"你沒有丟什麼東西嗎?"黑影說,原來是蛾子。

"沒。你怎麼躲在這裡!"他後退兩步。

"我沒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沒做賊,怎麼這麼心虛!"蛾子對他嗤之以鼻,然後就轉過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朧朧的,有點像一隻熊。

句了將衣服疊好,放進衣櫃,腦子裡浮出這個問題:"怎樣才能籌集到三千元錢呢?"這個問題是自然而然地浮出來的,等他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之後,便大吃了一驚: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後他確定這只是由於患感冒身體虛弱引起的,由於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門便是菜地,有個人打著手電佝著腰在菜地裡照來照去的,菜地邊有一座簡易廁所在晚風裡散發出陣陣臭氣,聞著這臭氣,他心裡倒有點踏實了似的。穿過菜地便是那條新修的柏油大馬路,聽說這條路延伸到很遠很遠,但句了從未到馬路盡頭去看過。路上車來車往,他只好挨著邊上走,否則汽車喇叭叫得怪嚇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隻老貓整夜叫個不停,叫聲中還變出一種花腔,好像是心術不正,句了聽出了那老貓的用意,心裡覺得好笑。正想站住聽個究竟,黑暗中有個人與他打招呼:

"出來散步啊,好,真悠閒。"說話的是七爺,漁場的退休老頭。

"並不是散步,只是到那頭買包煙。"他急急地與七爺擦身而過,快步向前走。

聽見七爺在身後咳嗽了幾聲。走了一段,回頭一望,居然看見七爺還站在那裡,路燈照著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觀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氣又惱,乾脆掉轉身往回走,迎著路燈下的七爺走回來。

"你一定有什麼心事吧?"七爺問,目光逼視著他,句了覺得無處可躲。

"是啊,我問您,有這麼一個人,不過是我的一個熟人,平時關係很疏遠,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門來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氣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級,我的領導一樣,而我,也不知怎麼就糊里糊塗地考慮起他的要求來。現在我又後悔了,覺得這事太荒唐,自己與那人根本沒關係,完全可以拒絕他的要求。您如何看待這事?"

他就像順口溜似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事兜出來了。

"這事啊,得慢慢想清楚。"七爺蹲了下來,用一根棍子划著地,打算作長篇大論了。"首先,你的熟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地來向你提要求的吧?既然不會無緣無故,那麼我們就來設想一下你和他的關係。在你的心裡,你和他關係疏遠;在他的心裡,他與你的關係怎麼樣,這件事你細想過了沒有呢?如果那個人,打個比方說,是個特別孤僻的人--我們漁場裡就有這樣的人,只和魚說話,不和人打交道--從不與人來往,而這個人對於你情有獨鍾,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的那點情感,於是你永遠無法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之下,他已經在心裡把你當成了知己,對你的一舉一動都有濃厚的興趣,這種情況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六十多年,什麼都見過了。一般人往往不注意身邊的小事,渾渾噩噩地一天天過。你可能討厭這種假設,可能會反駁說,既然那個傢伙從來沒有向你表達過感情,或者說你毫無察覺,他怎麼能算是你的朋友?我要問你,你怎麼知道他從未向你表達過感情呢?你剛才提到不合理的要求,那是不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呢?在你的眼裡不合理的東西,在他看來說不定是天經地義的呢。你一定總認為,沒有向你表達出來東西就一定不存在,這實在是一種很糟糕的武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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