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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中篇小說(二)第84節 阿娥(7)

"哪裡跑?!"舅舅的大手將我一攔。

我發現舅媽也顯出了仇視的樣子,她手裡緊握著一根棍子,好像馬上要衝過來抽我一頓的樣子。我本能地抱住頭,蹲在灶臺下面。他們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廚房,然後又將廚房門"咔嚓"一聲鎖上了。接著房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只有遠處漸漸息下去的狗叫聲。在這個絕望而古怪的時刻,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我記起舅舅告訴我說母親今天來過了,如果她不是為擔心我而來,那是來幹什麼呢?生平第一次,我懷疑起母親來。她會不會同現在的事有關呢?既然我一點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許我同樣不懂得她?他們兄妹倆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是在母親愁苦的目光和唉聲嘆氣中長大的,她於無言中告訴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對她的這種結論。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錯誤,我這樣做的時候卻看見母親的眉頭並沒有展開,言談中反倒流露出認為我是先天體質孱弱,因為怕死才這樣謹小慎微,完全不像個小孩。那時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聲驚醒。她坐在我的床頭,像幽靈一樣盯著我,弄得我渾身發抖。終於有一天,我下定決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顧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連母親的教導也不放在心上,時常還有意違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進泥塘把一身全弄髒,躺在外面裝死人嚇唬過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縱自己,母親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對來我們家的親戚說:"這孩子對噩運來臨有種天生的預感。"當時我剛好從外面玩耍回來,聽到了這句話,我臉都白了,只覺得呼吸不暢。當天夜裡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終於忍不住去問她,我說我必須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來就有種致命的疾病?如果有,應該告訴我,而不是隱瞞,這樣我就會注意照顧自己,防止疾病發作,這也是她做母親的義務嘛。母親平靜地從梳妝檯前轉過臉來,對我的猜測矢口否認,還責備我不該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她說要是都像我這樣成天去設想一些沒影的事,那還活得下去嗎?雖然她說得很誠懇,但她為什麼愁眉不展呢?我又懷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難臨頭了,我密切觀察了她好久,沒有發現什麼苗頭。日子平靜地過去,我確定下來母親還是在為我苦惱,這種沒來由的擔憂真是惹惱了我,我後來就更加胡作非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這種衝動下做出來的。我以為母親會追到舅舅家來指責我一通,或者是不許我同阿娥來往。結果呢,情況要嚴重得多,她傷透了心,為了這點事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是不是她本來就想擺脫我,現在正好有了藉口呢?她在心裡頭抱怨了十三年,現在我終於自己走了,她鬆了一口氣,這種情況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嗎?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種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過某種約定?總之因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斷絕關係,這種輕浮的舉動不像她做出來的,會不會是舅舅他們騙我?這樣一個日夜為我擔憂的母親,她的舉動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會像舅舅說的那麼冷酷。當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樣說也有他見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設她匆匆跑到這裡來,對舅舅他們說不要我了,然後又匆匆回去了,那麼這種離奇的舉動一定是一連串事的後果。現在細細一回憶,恐怕是我剛接觸阿娥她就起了儘快擺脫我的念頭。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個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現是對她的致命打擊?

油燈已經滅了,有兩隻母雞發出一高一低的兩種鳴叫,彼此呼應著。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聽見舅舅房裡傳來隱約的鼾聲。又等了一會兒,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戶,沒想到窗戶上是固定的、打不開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幾下它都紋絲不動。我又去踢門,踢了好久,腳都踢傷了,房裡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媽媽",我叫呀叫的,喉嚨叫嘶了才停下來,這時發覺四周出奇的寂靜,連那兩隻母雞都不出聲了。把身上的力氣全發洩完了之後,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朧中聽見開門的聲音,一個黑影慢慢朝我移過來。我聞見了阿娥的氣味,她輕輕地在柴堆上坐下來,然後就開始哭。

"阿娥!阿娥!"我摟著她的肩膀喚道。

"你知道我是誰?"

"誰?!"我毛髮豎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親,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搖著她,就像搖一棵小樹。

後來我聽見她在呻吟,呻吟當中夾著絕望的喃喃低語:"他死了,他死了……我卻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當然,我已經知道了該怎麼辦。"

一盞油燈突然在門口亮起,舅舅和舅媽衣裝整齊地出現了。舅舅拍著手說:

"好哇,好哇,兄妹終於團圓了!這樣的大團圓什麼時候發生過?這不是世界奇蹟嗎?我的天!!"

"下一步該去媽媽那裡了。"我不好意思地說。

我剛說了這句話阿娥就氣憤地從我臂彎裡掙脫出來,一連朝地下"呸"了好幾聲,看她的神氣恨不得給我幾個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媽說,"阿林真是一點都不聰明。"

"阿林的確有點蠢。"舅舅也說。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不顧一切地嚷起來,"為什麼要折磨我?是想告訴我什麼深奧的道理嗎?那為什麼不說出來,要設下這重重的圈套?這一切,讓人既不能動,也不能逃,這是為了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就算那個人真是我父親,我也決不把他看作父親,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還沒說完阿娥就跳起來,"啪啪!"給了我臉上重重的兩巴掌。她的力氣真是驚人,瘦瘦的手掌像鋼鞭一樣。我差點被打暈過去,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我的兩邊臉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親,那一次,他也是這麼毫不留情,這麼下死力揍我,這兩個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聽見舅舅和舅媽在議論,他們稱讚阿娥,說她有她父親昔日的派頭,將來恐怕會是"女中豪傑"。我還在地上呻吟,他們就一齊出去了。

中篇小說(二)第85節 阿娥(8)

門又被他們鎖上,四周黑洞洞的,連月光也沒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著了,也許這一切就是一場夢。可是我偏偏睡不著,一邊臉腫了,一顆牙也鬆動了,口裡還出血。我想到那個最大的疑點:一個長期有病,睡在玻璃櫃子裡的女孩,哪裡來的這種過人的力氣?難道她的病是假裝的?或者是服從她的古怪意念的東西,要它來就來,要它走就走?我不是親眼看到過她暈倒,她在自家門口發病嗎?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為了她父親(或我父親),這位父親和她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和我母親又是怎麼回事呢?我透過這兩天發生的事得出結論:這些人決不可能告訴我前因後果,他們就是要矇住我的眼讓我瞎闖,這是他們的一種冷酷愛好。那麼明天天一亮,我還是回家去問媽媽吧。雖然母親也好像同他們是一氣的,我卻還是認為十多年裡頭她對我的牽掛不會是出於假心假意,只要我纏著她,逼她講,她總會講出來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遠,怎麼會十多年裡頭我一次都沒見過她,而那天跳繩時一見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呢?當時確實有種不可思議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動,也許那就是血緣在起作用?這位父親我倒是常看見,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過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並不兇,他修桶時我們小孩都喜歡圍著看,他也不生氣,垂著眼乾他的活。我沒見過他女兒,也沒聽人談起過,直到那天她來跳繩,然後暈倒。別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種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況。如果說這是一個陰謀的話,那麼從我生下來陰謀就開始了。不然為什麼我從未見過阿娥,一見她就被她吸引,接著那位父親就把我往死裡打,接著母親就做出那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再接著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憐的樣子,引誘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來男孩子是不怎麼跳繩的,可是我那天卻跳上了癮,現在回想起來也十分奇怪。不過我之所以想離開阿娥,還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我發現阿娥根本不是那種弱小的女孩,有時候,她是十分兇殘的,舅舅也說過她父親是被她弄死的,這畢竟令人害怕。父親是看出了阿娥兇殘的本性,才把她帶走,兩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親和我這樣的人,在他眼裡才是真正的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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