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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沒有了。"廚師含糊的、色情的聲音在那邊回答。

中篇小說(三)第98節 表姐(4)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勁掐了一下,我失聲叫了出來。接著她將一個大碗交到我手中,讓我吃碗裡的東西。我摸到一隻小勺,吃了起來。廚師做的飯像先前一樣十分美味,只是黑濛濛的,四個人又都不說話,氣氛很不對頭。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聽見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給他多麼好吃的東西也收買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來稱呼廚師!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邊來指責我!

我又氣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調查的事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就讓那兩男一女去苟合好了,關我什麼事呢?經歷了這一天的勞累,我現在只想好好睡個覺,讓這些莫名其妙的煩惱在夢鄉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習慣了的家人的那塊是非之地去。想到這裡,我又記起了"思鄉晚宴",於是一邊上樓一邊苦笑起來。

我一進房間電燈就亮了,往外一看,整個旅館全亮了。海風吹得海水發出呢喃的聲音,雪白的床單洋溢著純潔的溫暖之情。

我走進浴室洗了個澡出來,然後躺下了。我的頭一捱到蓬鬆的枕頭就睡著了,燈也忘了關。然而不一會兒我又醒了,因為表姐衝進來了。

表姐蓬頭散發,鼻青臉腫,血紅的眼珠泛出異樣的光。她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簌簌發抖。我發現她竟然是赤著腳一路奔來的。

我捏緊拳頭,義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遠她的事了。當時如果廚師在面前,我一定會把他揍個半死。我彎下身問表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了好幾次還是得不到回答。她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抖個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廚師算賬。我剛一邁步就摔倒了,是表姐從後面兇狠地推我。她這一推倒把我的頭腦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還有這麼大的力氣推我,她一定傷得不重。再說她同廚師之間的性關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狀況,不是我所能設想的。說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廚師很像那種精於此道而又花樣百出的傢伙。這樣一轉念,我又對自己的幼稚衝動羞愧起來了。為什麼我總是這樣幼稚呢?

我總願意將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謐的小平房聯在一塊。就像在昨天,她穿著牛仔褲和散發出肥皂清香的布襯衣,有力地揮動彈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頭刺蝟似的短髮因為長年在陽光下曬,泛著微微的棕黃色。但是現在,我腦子裡塞滿了她和廚師、門房三個人赤身裸體扭成一團的淫穢畫面。為了那該死的糟老頭子,她連我這個表弟也不放在眼裡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麼呢?她縮著受傷的身體像要睡著了一樣。也許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發上;也許廚師他們佔據了她的床,她只不過目前對他們產生了厭惡;也許她這樣跑出來只不過是做做姿態,或者竟是撒嬌……我可是做夢也想不到表姐會撒嬌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幫助,我還是睡我的覺吧。如果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這溫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麼愜意啊!被褥和枕頭還是那麼蓬鬆軟和,床也很好,睡眠卻離開了我。倒不是因為表姐在房裡,表姐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擾我睡眠的是一種花的香味,那種花也許是長在草上頭的,也許是長在樹上頭的,我記不起來了,香味卻是極為熟悉。現在滿房都是這種香味了,它又有點類似剛砍下的樹的傷口的氣味。我聞了它之後腦子裡充滿了回憶,我憶起山岡上那些各種各樣的姿態的狼,黃昏的天空在背後襯著它們,如一幅幅剪影。為了中止胡思亂想,我又起身過去關上了窗,但還是無濟於事。整個下半夜,那些狼活靈活現地跳躍著,嗥叫著,顯得無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這回是關燈。燈一關我就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在房間裡了,準確地說是房間已經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腳下發出響聲,灌木的葉子拂著我的臉。就在我的前方不遠處,表姐正用急促的語調說著淫穢的語言,我看不到她,我聽了她的話臉上一陣陣發熱。天空像塊大黑幕,一絲光都不透下來,我站在原地不敢動。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還對我說了一句挑逗的、猥褻的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點噁心,又有點隱隱的激動。我摸索著朝她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這時更奇怪的事發生了。我聽見表姐的聲音,甚至連她的鼻息都聽得見,但不管我朝哪個方向摸過去,我總是摸不到她的身體。她就好像變成了幽靈似的。

她又說起來了,這一回是對廚師說話。她似乎被那老頭摟在懷裡,喉嚨裡不斷髮出淫蕩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聲來。

"幹嘛呀?"她責怪地問,停止了呻吟。

"我聽得見你,怎麼就夠不著你呢?"

"哼,你要多一點耐心就好了。你呀……"

廚師打斷了她的話,兩人在灌木叢裡發出醜惡的交媾的聲音。其間竟還夾著傳達老頭的聲音,那傢伙嘶啞著喉嚨,似乎是在品評這兩人的性交的質量。我雖然很憤怒,也不知不覺被傳達老頭的聲音所吸引。到後來我居然仔細地傾聽著,不放過他所說的任何細節了。而我自己,卻並沒有產生身臨其境者應有的那種性衝動。我只是聽,只是感興趣。到後來,我竟然覺得這個骯髒的傳達老頭的聲音裡頭有種古怪的魅力,簡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經錯亂了嗎?我扯了扯頭髮,馬上感到了痛。這時我聽見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說:"你們看,他又想縮回他的殼裡去了,他是多麼沒有主見的人啊!"

她在說這句話時似乎正騎在廚師的肚子上,廚師從她下面發出悶悶的聲音道:

"那就攆他走!這個渾小子,成事不足壞事有餘……"

我將腰一彎,朝著一團黑黝黝的灌木深處鑽進去,草葉的鋸齒劃得我的臉又痛又麻,還出血了。我一心想避開他們躲起來,我用兩隻手護著臉往前衝,我的手背又被劃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樣橫衝直撞,然而,不論我朝哪個方向走,走出多遠,那三個人始終同我近在咫尺。他們專注於他們的性遊戲,有時說說笑笑,有時氣喘吁吁,但不再關注我了,他們把我忘了。我在心裡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為什麼你不放過我呢?"直到現在我才記起來,當初我約她出來旅行時,她眨著眼,朝我做了個鬼臉。那個時候我一點都沒有去細想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處在熱戀期間在旁人看來也是冷冷淡淡的,沒人搞得清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有我母親,雖不同她來往,卻自始至終讚賞她。要是母親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還會讚賞麼?據我觀察,母親十分討厭性事,她同父親之間早就沒有那回事了。所以我從不把同居的女孩帶到家裡去,她也正好懶得過問我的事。先前母親喜歡錶姐,一定也是喜歡她在性事上頭表現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戶下站通宵,有的還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缽,看見一個可憐蟲在她家臺階上熟睡著,太陽照在他臉上,他在夢裡嚼東西吃。梳洗得精精緻致的表姐從裡面出來了,她抬起腳尖踢了踢那男的,見踢不醒,就不理他了。當時我還說了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表姐聽了很高興。看來她一直在隱藏她的本性,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是愛過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為此她自己還學會了園藝,有什麼越不過去的障礙在他們之間呢?難道惟有這種令人噁心的墮落才能盡情發揮她的本性?這個本性又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我母親,到底欣賞她的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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