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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他氣呼呼地說話,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塊錢似的。

"你找到了嗎?"小非可憐巴巴地問道。

"怎麼可以這樣問我!"他還是氣呼呼的,"別的不說,單看你抓蜜蜂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腸有多歹毒!你的心腸這麼不好,反倒天天懷疑別人要害你。我聽到的流言看來是有道理的。"

由於他一味指責自己,小非就嚇得不敢講話了,心裡只希望他馬上走開。

那男孩偏不走,還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錘子",問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裡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連聲拒絕。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圍轉。"他威脅道。

小非瞄準一個空子從他身邊跑掉了。他並沒有來追。

中篇小說(三)第126節 地圖(2)

舟子的確發現了一個野蜂窩,她不知道那窩裡有沒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頭腦靈活的舟子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膽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時候會幹出些別人想不到的事來。所以舟子抱著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現了。小非竟會怕一個小流氓,一個手裡沒有兇器的小男孩,這件事令舟子氣急敗壞。離得遠遠地張望著,舟子看見小非的祖母身著那件巨大的黃袍從門裡頭出來了,她像一隻船一樣在街上游動著,繞了一個圈子,游到屋後的油菜地裡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過祖母的小黃旗,她不清楚祖母后來到底查出真相沒有。由於心裡有鬼,舟子就不再進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麼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後說起話來,把舟子嚇了一大跳。原來老婦人又從後面的油菜地繞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個梅縣麼?"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說,"那裡是個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廢棄了。"

舟子使勁搖頭,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還顯出鄙夷的神色來。

舟子最頭疼的就是地理知識,她記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線和圖形,而且完全不感興趣。舟子隨家人到過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說出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和特產,可是如果有人問她那些地方在什麼方向,她的腦袋就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黃旗之後,就將那些小旗全部釘在後院的梧桐樹的樹幹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許是認為她偷了那些小黃旗去學習地理知識了吧。這樣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的家裡,祖母指著牆上手繪的地圖要她看。"這是我們的鎮子。"祖母說。舟子看見的是一個田螺形狀的圖形,於是心裡感到很憋氣,同時又有點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對舟子說:"我奶奶總是在那些古城裡游來游去的,盡吃好東西,所以她那麼胖。"舟子對當地理教師不感興趣,這一輩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圖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裡繪製地圖,她從視窗看見過她那老母豬一般龐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聽到她像豬一樣呼哧呼哧地喘氣。

舟子回到家中後,口裡還在叨唸那兩個字:"梅縣"。

"你在說什麼?"母親嚴厲地追問她。

"梅縣。小非的奶奶告訴我的。"舟子忍不住紅了臉。

"不許胡說!那裡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現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裡呢?"

"你不要管這種事。"

母親到廚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愛和母親談話,因為從她口裡從來問不出什麼實情來,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後面的雜屋裡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補破了的漁網。他背上的衣服補了一塊紅色的補丁。爹爹放下手裡的活計,說道:

"舟子沒有活幹了麼?"

"我都幹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來幹。你看我,總不閒著。"

"我不想幹了,憑什麼他就可以不幹活到處遊逛?"

舟子覺得很委屈,差點都要掉淚了。

"你說的是誰?"

"一個小流浪漢,在鎮上游蕩,搞得小非不敢出門。"

"我明白了,是梅縣來的那小子。他當然可以不幹活。你沒注意到嗎,他走路是不留腳印的。下雨的時候他在軟軟的泥地上跑,一個腳印都沒留下。"

爹爹說完這話之後就變得有點遲鈍,好像心裡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顧自地發起呆來了。舟子還要問他關於梅縣的事,可他就像沒聽見一樣。

小非同舟子見面的時候,兩人心裡都有了秘密。她們的秘密就是同那個男孩有關的梅縣。她們都希望對方先說出來,但自己卻不願先說。結果是,兩個人都沒說,裝得沒事一樣。雖然沒提那個飄飄渺渺的梅縣,她倆還是談起了那個醜八怪男孩。當時兩人坐在梧桐樹的樹枝上頭,舟子向小非打聽她祖母的情況。

"她總在叨唸那小流浪漢的事,可她又根本不願看見他,只是將小黃旗不停地弄得嘩嘩響,她的手都被扎壞了。"

"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來頭啊!"舟子裝出大人的樣子嘆了口氣。"你說他是被火燒成那樣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頭被火燒了一次,我覺得自己要死了。燒成那樣還能活嗎?"

"所以他要報仇嘛。誰會去燒他呢?"小非覺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種人。"

"你瞎說。"

"我和你開玩笑的。我爹爹說他走路不留腳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遠不會老吧?他的年齡一定不止他看起來那麼大。"

舟子用肯定的證據推測出的結論,小非也認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樹上可以看得很遠,然而今天,不知怎麼,小非眼裡的景物有些變形,特別亮。鎮上那條小馬路像鋪了金磚一樣,在陽光裡燃燒;彈子房門口的紅色招牌紅得像血;就連那條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發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議下去。兩人先後溜下了樹。

回到家裡小非又得幫祖母曬酸菜了。她架好門板,祖母就端著一盆酸菜出來了。太陽很烈,小非聽見酸菜發出"吱--吱"的響聲,一會兒就蒸發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幹活時偶爾一抬頭,竟然發現祖母在向人打手勢。

"那是梅縣那小子,我要他滾開。"她說。

小非順著祖母的視線看過去,什麼也沒看到。

"我要他滾開。"祖母強調說。"你想想看,火都燒不死的人,會有多麼嚇人?他休想到我的領地來。"

小非想,祖母的領地就是這個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闖進來。看見祖母這麼重視這件事,小非更覺得那男孩不簡單。聽舟子說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種什麼情景呢?總要看看才好。小非見過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蓋著,寬大的衣袖裡伸出老樹皮一樣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進土裡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當中"該不會是生活在土裡面吧。也許在梅縣古城裡,死人成群結隊走來走去。她又回憶起祖母將大頭針插進小紅圈的兇狠勁,心裡頭好一陣後怕。"梅縣"在小非的想像中現在已經成了冥府一類的地方了,這事她不敢往深處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會連門都不敢出了。幸虧家裡有祖母,家才變成了"領地"。不然那男孩來報仇,小非一點辦法都沒有。祖母雖然老了,小非覺得她還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驚人,身上的面板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麼威脅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脅別人。就比如驕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驕傲了。舟子也同樣不認為祖母有一天會死--就像她外婆那樣。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時仍然隱隱地擔憂: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對抗,會不會有一場惡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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