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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深秋的風從平原上吹過來,從早到晚像在唱歌一樣,這神秘的一家越來越讓我想不通了。我記起砂原的母親才五十歲,父親五十五,可是瞧他們老成什麼樣子了啊,兩人的行動都遲緩得令人擔心,兩人都患了心血管硬化。"他害了我們。"那父親有一天突然說,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我們這麼快就完蛋了。"他說完之後,臉上的表情馬上又緩和了,目光停留在砂原瘦削的肩頭,化為慈祥的愛撫,他們三人心照不宣。

關於這小孩是怎麼沒有了的,父母的說法很不一樣。父親說,他吃過晚飯就說要去防空洞看一看,因為好久沒有去過了,說不定那裡面變了樣呢。當時二老都不在意兒子的話,因為他們實在也厭倦了。兒子說了就站起來,跌跌撞撞向門口走去,最近他已瘦得像根枯柴。結果是他一晚未歸,家裡人也懶得去找。"這種事,心煩得很。"父親說,痴痴呆呆地瞪定了窗玻璃。

砂原的母親似乎不承認兒子出走這件事。"這個孩子本來就不大可靠,我們倆瞪大眼監視了他十多年,沒有什麼顯著的效果。怎麼說呢,他照樣可以大搖大擺四處遊逛,而我們看不見他。現在我也死了心了,誰知道他本來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呢?我並不認為他是昨天走掉的,我從來就無法肯定他是不是存在。"

他們這麼一說,我也迷惑起來。砂原是什麼?思來想去,留在腦子裡的只有一些碎片,一些古怪的語句,再一凝神,句子也消失了。關於砂原,除了這個名字之外,我實在也想不出什麼了。

在大家都以為他沒有了的時候,砂原卻又回來了,照舊在家安安靜靜的,很和藹的樣子。他這樣一搞,父母更不在乎他的存在不存在了,他們也實在疲倦了。

"砂原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呢?"我忽然想起來問道。

"我一想起這件事就納悶,誰也不曾給他起名,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呢?"母親懵懵懂懂地說。

1990年10月

短篇小說(一)第138節 歸途(1)

說起來,我對這一帶是再熟悉不過了,有一陣子,我天天到這裡來。可是因為天太黑,月亮又遲遲不肯出來,現在我只好憑藉本能的判斷朝前邁步。一會兒,我就聞到了一股氣味,那是一棵小栗子樹,過了栗子樹,我的鞋就踏在喳喳作響的枯草上了,這樣我就放心了。這裡是一片遼闊的草地,不管你朝前面哪個方向走,都要走半小時以上才到得草地的盡頭,地面又十分平坦,一個坑窪也沒有。我和我的小弟做過一個這樣的試驗:閉上眼朝前走十分鐘。試驗的結果是我們安然無恙。

到了草地,我漫無目的地溜達著。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一定會看見一所房子,我不必過多地去想這事,但最終總要到達那裡的。從前,這個方法總是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愉悅。只要進了那房子,和房主人(一個無須無發的白臉男子)坐下來喝一杯茶,然後你就可以順著彎曲的山間小道一口氣往下走,走到香蕉林裡面去了。房主人相當可親,總是依依不捨地將我送到轉彎的地方,說些祝福的話。最舒服的是沿路盡是微微傾斜的下坡,走起來不費絲毫力氣。很快就會有一隻猴子來向我問候,每次我都朝它微微一點頭,然後它就在我前方領路了。到了香蕉林,躺在樹下吃飽了,我就動身回家。回去的時候沒有了猴子,當然我不會認錯路,一切都太熟悉了。奇怪的是回去走的也是下坡路,不費吹灰之力,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從未搞清過這件事的邏輯。

我這樣溜達時,那座房子就到了,因為前額猛地一下碰到了磚牆上。今夜主人沒點燈,也沒像往常那樣坐在臺階上迎候我。

"這麼晚了還來呀?"他在窗戶裡面說,聽起來有些不高興的味道。又摸索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開了大門。

"我不能點燈,"他說,"太危險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們屋後就是萬丈深淵,這房子一直是建在懸崖上的,以往我對你隱瞞了這件事,現在瞞不下去了。你還記得嗎,我總是將你送到轉彎的地方,與你談些有趣的事?我怕你回首遙望這房子的所在地呀!"

我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倒不是太難,"主人又說,在黑暗中將一杯溫開水遞到我手中,"它間常也出來,我指的是月亮,你可以看見它。我決不能點燈,請你諒解。這座房子已經到了風燭殘年。請你聽一聽吧,一切都會明白了。"

他說的很明顯是無稽之談。明明房子是坐落於平坦的草地盡頭,背後靠山,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還繞到屋背後去餵過鴿子呢!可現在他搞得這麼毛骨悚然,我也只好警惕些了。

月亮固然是沒有出來,外面卻也沒有絲毫響動。是寂靜的,悶人的夜晚。也許分開這些年,房主人的神經已經失常了吧。

面前的他靜靜地坐著,抽菸。

"可能你不會相信,那你就試著站起來看看吧!"

我扶著桌子站好,忽然,並沒有人拉我,我就一直朝前撲倒在地上了。

"現在知道了吧。"我猜他微微地笑著,"很可怕呢,這種事。燈是絕對不能點的,至於香蕉林,只有在你不回首遙望的條件下才走得到,再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你未必還有興趣。"

"我只好等到早晨再走了。"我嘆了口氣,說出第一句話,"天一亮,外面就都看得見了,走起來也方便。"

"你完全弄錯了,"他抽著煙,沉思地說,"早就不存在天亮的問題了。我對你說過,這樣的房子,已經到了風燭殘年,餘下的事你還想像不出嗎?既然你已經闖進來了,我就要替你安排一個房間,當然燈是不能點的。你最好自己定下神來聽一聽,聽那些海浪怎樣擊在峭壁上。"

我當然是什麼也沒有聽見。窗戶外面有些黑影,那可能是山,我記得這所房子是坐落於山腳的。我仔細聽了聽,仍是萬籟俱寂。

"天怎麼會亮呢?"房主人猜到了我的心思,"你會明白的,日子一長,什麼都將明白。你一旦闖進來,就只好在這裡住下去了。不錯,你從前也來過,每次我都將你送走,但那只是路過,並不是像現在這種闖入,那個時候,這所房子也沒有這麼老。"

我想辯解,想告訴他我並不要闖入,這一次,仍舊只是路過,早知我的行為屬於"闖入",我就不會來了。但我張了張嘴,有些羞愧似的沒說出口。

"房子的地基很脆弱,又是建在懸崖上,屋後便是萬丈深淵,你對這種情況應當做到心中有數。你既然已經來了,就住在右邊這個小房間裡吧。實際上,我並不是這座房子的主人,先前的主人已經走了。我也是無意中來這裡的,來了就住下了。那時候,先前的房主人還不太老。有一天他去屋後喂鴿子,我也聞聲走到屋後,但就是找不到他,他失蹤了,那就是我首次發現屋後的懸崖。當然,先前的房主人一定是從那裡跳下去了,我竟沒來得及詢問他,為什麼要將房子建在這種地方,現在也還是糊塗,不過已經很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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