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開!你在這裡會要他的命!你沒看見嗎?你這個瞎了眼的!"
她的眼裡佈滿了雲翳,她肯定是看不清我了,只看見一個影子鑽進了她家裡。我注意到她鞋都沒穿,可能是一下子找不到。
我匆匆溜出叔叔家,聽見叔叔沙啞的聲音從視窗傳出,我站住了。
"又是小偷吧?不要緊的,別生他的氣,這種情況免不了常有發生,我正在努力慢慢適應。有人以為我挖的那個坑是給自己的,他們上當了,我才不與那些人埋在一起呢,我要火葬,已經寫在遺囑上了。剛才那傢伙真是瞎了眼,明明看見我們兩個人坐在屋裡,還要來偷,不知他腦子裡想些什麼。"
叔叔是裝作不知道我腦子裡想些什麼,實際上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拼命追,還是追不上他的思維。
1996129
短篇小說(一)第147節 夜訪(1)
"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父親生前對我說,"至於你活著時有過些什麼樣的計劃,誰又搞得清?"他說到這裡,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頭,臉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記得我當時聽了這話之後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幾下,在心裡冷笑了兩聲。而他,穿著老式牛皮鞋的腳在房裡踱了幾圈,皮鞋裡散發出尼龍絲襪的汗酸味道。整個夏天,那種味都瀰漫在房間裡--他從來不開窗。
父親住在這幢房子盡頭的一個房間裡,他出來時要經過我們所有人的房間,我們卻不必經過他的房間。我大約一個月去看他一次。平時他總是關著門,像老鼠一樣鑽在他那一大堆舊書裡忙碌。當我敲他的門時,他就慌慌張張地出來,一邊遮掩他正在乾的工作的痕跡,一邊牽引我繞過那一大攤子亂七八糟的書籍,將我安置在窗戶下邊的一張椅子上。那椅子是陳年舊貨,上面放了一個發黃的蘆花墊子,墊子裡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點彆扭。他和我講話的時候就用寬闊的身軀擋住我的視線,也許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時一直將父親看作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一個在黑房間裡苟延殘喘的存在,家人和鄰居也這樣想。因為他已經退休多年了,可以說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時大家並不怎麼想到他。不錯,他有點怪癖,喜歡呆在房裡不出來,這也算不了什麼病,人老了總是要走極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親的日子。我有點擔心,因為他這幾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總是憤憤的,還無緣無故地就在飯桌上罵起人來,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開門的時候消瘦的臉上毫無表情。我朝房內掃了一眼,看見那些書籍全都被一塊舊布蓋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舊椅子也挪開了。父親就讓我站在房裡和他講話,他自己也站著,因為房裡除了那把舊椅子外,惟一可坐的只有一張小板凳,平時他總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紙堆,而此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連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裡,心神散漫地說些家常,越說到後面越有點心慌,只想快點逃開,從今以後免了這尷尬的差事。父親始終板著臉,雙手背在後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過去將房間朝外面院子而開的一張邊門撞開了,屋裡頓時亮了起來。我這才注意到櫃子已被他挪開,櫃子後面這張多年不曾使用的邊門開始被他使用了。門已經變形,要費很大的力氣才打得開,開了之後再要關上更困難。父親招呼我過去幫忙,我們用力推,推了好幾次才將它勉強關上。我拍打著身上的灰塵,看見他那憔悴的臉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紅暈。
"如姝,你沒想到我會把這扇門開啟吧?"父親背過身去,不讓我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這扇門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會有些事發生。你們當然不會注意到,你們的心思在別的事情上面。你們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歡東張西望。"
"爸爸--"我說。
"不管一個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過頭來,近乎猙獰地看著我。"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覺,哈!"
"要是爸爸呆在這裡覺得煩悶,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園散步啊。"我沒有把握地說。
"我?煩悶?你腦子裡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告訴你,我忙得不可開交。"他的樣子無比傲慢。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似乎開始在緊張地思索什麼事。
"如姝,幫爸爸從最下面那個抽屜裡拿剪刀過來。"他命令道。
我覺得父親此刻全身充滿了活力,就像要在什麼事情上面大顯身手似的。
那抽屜裡什麼亂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陣,找出小剪刀遞給他。
他接了剪刀就衝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開那塊舊布,順手抓了一本舊書,開始用剪刀細細地將那本書剪成碎片。在這昏暗的房間裡,剪刀"嘎吱、嘎吱"的聲音分外刺耳,我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當中不但有書,也有各式舊的筆記、信件,他抓到什麼就剪什麼,一會兒地上就堆起一堆紙屑了。我看見他那隻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擠壓著剪刀,指甲都漲成了紫色。趁他沒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門邊。
"如姝,你走吧,這裡沒你的事。"他在我身後說。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聽到了關於我和家裡人虐待老父的傳言,其中著重提到我,說是"用剪刀將父親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親"嗚嗚直哭"。傳言有根有據,活靈活現,我不由得不寒而慄。我不敢看別人的臉,也不敢為自己辯護,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過道里從包裡摸索鑰匙,這時二哥從看不見的地方跳出來,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嚇得差點癱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著說,"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嗎?我覺得已經不太早了。"我苦著臉望著地,要往自己房裡去。
"確實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隻膀子繼續說,"我們姊妹總難得聚在一處,平時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飯時才坐在一張桌子旁,雖說坐在一起吧,又並不交流思想。我想這是因為有父親在座,看了他那副樣子,誰還敢隨便說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應該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惟我獨尊往往是適得其反。有時我免不了想,這個家,還像個家嗎?沉悶、鬆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別人家,現在誰還像我們似的尊重權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親放在眼裡了嗎?幹嗎危言聳聽?"我厭惡地打斷他。
"表面上是這樣,你還不也是這樣嘛。我們揹著他就說他是一個老廢物,好像誰也不注意他。可是我們真的不注意他嗎?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頭在發抖。"
我甩開他的手,一步跨進自己的房間。
吃晚飯時,泥姝在飯桌上大談外面流行腦炎的事,聲色俱厲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親望過去,看見他猥瑣地低著頭在想心事。他往口裡扒了幾口飯就放下了碗,站起來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