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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景蘭已經在故鄉呆了一個星期零二天了。他每天都去河邊,坐在防洪堤上眺望遠方的船隻。他的內心深處有點無所適從,又有點驅之不去的憂鬱。他後來這幾天一直沒有再去遠蒲老師那裡,又因為這而不停地責備自己。故鄉的河流有點老了,河水泛黑,景蘭卻可以從船伕用力划船的姿勢上看出河水的活力,他太熟悉這條河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很不安,因為晚上就要離開此地。大約接近中午時,他心底盼望的事終於發生了。來人是雲媽的表兄。

"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他垮著一副臉漠然地說。

"怎麼發生的呢?"景蘭問道。

景蘭在去公館的路上有點想哭,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雲媽的表兄一進公館就到廚房裡去了,廚房裡聚了很多人。景蘭推開臥室的門,看見遠蒲老師正坐在床上修一把鎖,各種小工具都擺在被子上。他鬆了一口氣。

"他們叫你來的吧?"他頭也不抬就說,"你就放心走吧,我死不了。不過就摔了一跤嘛,並不嚴重的,我騙得他們團團轉。他們一進來,我就做出垂死的樣子。"

"可是剛才我進來,您沒有做。"

"那是因為我知道是你嘛。我看見雲媽的表兄出去,就估計你會來。"

他終於修好了那把老式銅鎖,用鑰匙開了幾下,然後和工具放在一起,謊謊厥戰桓?鐵皮盒,放到床裡邊。這時他對景蘭朝門外努了努嘴。景蘭過去將門開啟一條縫。

院子裡鬧哄哄的,是一口大棺材抬進來了,雲媽指揮那些工人將棺材放在油布雨棚下面。景蘭看見她一身黑衣黑褲,收拾得精精緻致,乾乾淨淨。

"您這玩笑開大了。"景蘭回過頭說,厭惡地皺緊了眉頭。

"沒關係,雲媽是老手了。你說說看,我和她最後誰會被誰算計呢?我真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了。這種事,就如同這把鎖和這枚鑰匙。我看你還是走吧,這裡的氛圍讓你難受,明年也不要來了,把自己搞得不舒服有什麼好呢?來,你幫我把腿挪進去一點,我的腰以下已經死了,上半身還活躍得很,這都是那一跤的後果。"

那兩條腿特別重,重得有點怪,景蘭用力推了幾下沒推動,只好爬上床,彎下身用雙手抱著它們往裡挪,一臉漲成了紫色。將老師的腿放好,蓋上被子時,他和他對視了一下,發現遠蒲老師的眼裡有點潮溼,於是心潮澎湃起來。

"走,走!你怎麼還不走?!"遠蒲老師用力揮著手,好像要掩蓋自己的窘態,又好像不耐煩了。

景蘭走到院子裡,雲媽剛剛把棺材安頓好。她看到景蘭,臉上就浮起怪異的笑容,說:

"明年還來吧,遠蒲老師心裡可是惦記著你的呢。"

"這……"

"你是指棺材?這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他哪裡死得了呢?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麼?你這就走啦?明年一定來吧,一定來!他心裡只有你呢!"

景蘭加快了腳步,但云媽還是追著送出來,很興奮的樣子。她幾次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就這樣默默地看著景蘭走遠了。

景蘭又到了街上。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恨雲媽。他看出遠蒲老師在他那幢陰森的公館裡有種自得其樂的派頭,旁人很難懂得他那種生活的妙處。看來景蘭自己也只好算作旁人了,畢竟他一年只回來一次,雖然他以他的學生自居,有些東西終究沒學會,比如遠蒲老師和雲媽的這種關係,自己就一點都不理解,他只能理解從前的遠蒲老師,而從前的老師似乎和現在的老師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變化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快死了才產生的嗎?

景蘭一個勁地走,只想將這一切都拋在身後。他現在已改變了主意,決定馬上坐船離開。他走到碼頭,船正好等在那裡,他一進艙倒在鋪上船就開動了。他在半迷糊中聽著河水在下面發出埋怨的聲音,為自己的決絕感到有點好笑。

半夜裡他驚醒過來,走到甲板上去,一抬頭就看見一顆很大的星星從天空掉下去了,景蘭低下頭,眼前墨墨黑黑的,這幾天裡發生的事又陰沉沉地壓在心頭。船已經行出好遠了,不知怎麼,景蘭覺得這不像是離開,倒像是一直朝著故鄉那黑暗的心臟駛去。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

1998年5月31日,英才園

短篇小說(一)第153節 蚊子與山歌(1)

我又該去拜訪三叔了。三叔是屬於那種古樸型的老人。

在田野裡,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了他那件深藍色的汗衫。他站在田塍上洗乾淨腳上的泥,領著我往家裡走。村裡的男女老幼同平時一樣,見了他都不打招呼,徑直地走過去,有的過去後還回轉身,站在那裡看三叔的背影。我們村裡人都有很重的心事。

三叔的模樣有些衰老,有些令人傷感,步子也邁得不如從前那麼幹脆,有些拖泥帶水的。一同我走在一起,他又老毛病復發,神情不自然地拉住我,要我傾聽從山那邊傳過來的一種聲音。這種時候,我往往對自己的判斷完全沒有把握,忸忸怩怩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三叔就因此生起氣來,自顧自地走了。走一段他又忘了生氣,又叫我傾聽,而我聽了半天又沒有結果。就這樣兩人都懷著怨恨到家了。

三叔的家簡單得讓人寒心,就是山腳下的一間瓦房,用山坡當一面牆,像一個倚在坡邊苟延殘喘的老人。房裡有一隻很大的煤火灶,佔去了房間的三分之一,灶邊是大儲藏櫃,夜裡當三叔的床。

一進屋三叔就從碗櫥裡拿出小銅壺給我燒茶喝。茶在火上煮了些時間,然後倒進大杯子,褐色的液體有種嗆人的芳香。我皺著眉頭喝下去,聽見三叔在旁邊說:

"'五適茶'能消百病呀。"

我並不需要消百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不再喝。三叔又很不高興。

一會兒門外就有了響動,三叔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粗糙的老皮也柔和了好多。他垂下眼皮等待著。

進來的是阿為。村上的二流子,這一帶有名的無賴。我從來都不理解三叔和他之間的關係。以三叔的莊重和世故,毫無疑問應該遠離這種人才對,可他們偏偏有著密切的關係。

阿為在灶邊一坐下就提起銅壺倒茶喝,脖子一仰喝光了一大杯。他還用他的髒手在我的大腿上猛拍了一下,要我不要"裝斯文"。我厭惡地坐得離他遠一點,他又不依不饒地湊攏來。

"阿為呀,今天檢查過自己的情緒了嗎?"三叔問道。

"檢查了。我覺得自己對您越來越反感了,今天早上您走在我前面,我差點一鋤頭朝您挖過去,要是那樣就有好戲看了。"阿為一本正經地回答。

"他真坦率,難道不是嗎?"三叔完全轉向了我,眼光盯著我。

我聽不懂他們的話。

"三叔哎,地裡的莧菜該割了,我這就幫您去割。"阿為邊說邊起身,提著籃子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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