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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床上的老頭又說話了,他似乎是在批評我舉動輕浮,還哭訴道:"他總是讓我失望,沒有一次能夠讓我滿意。"他一哭,三個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這種場面又讓我無地自容。母親的態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氣也是這麼回事。在這如同煎熬似的瞬間,我突然想起了雞婆爺爺蛻皮的事,不由得說出了口:

"我也要蛻皮!我也要蛻皮……"

他們先是一愣,接著一齊笑起來。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說:"不要向這種可貴的熱情潑冷水。"他回過身來摟住我,親暱地對我說:"小夥子可要沉得住氣啊。小薔薇等會兒會來把你接走,她可是個美麗的小姑娘,她還心懷高遠的志向,你跟著她就會一天天進步。"

他們將雞婆的爺爺哄得睡著了,就都來圍著我,要我將泥壺拿出來讓他們欣賞。他們將泥壺你傳我、我傳你地欣賞,但並不作任何評價,連雞婆也不吭聲,他只是將壺放到耳邊去聽。後來袁伯就問我是否已打定了主意留在村裡,我說是的,他就嘆了口氣將泥壺還給我。他們三個人做出了一個什麼決定就一齊離開了這裡,臨走時袁伯囑咐我在房裡等。

房裡很臭,雞婆的爺爺又總是在兇狠地說夢話,我就摸到灶屋裡坐下了。我將泥壺放進碗櫃,又把整個灶屋摸索了一遍,發現灶旁邊有一大堆引火用的茅草,又蓬鬆,又柔軟,我倒在茅草上打算好好睡一覺。我的企圖很快落空了,老頭在房裡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聲音之大,恐怕幾里外都能聽見。我只好不情願地又摸到他的床邊,他一見到我就止了哭。他抽著鼻子問我為什麼一會兒同他爭床鋪,一會兒又撇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莫非是想戲弄他?接著他又說了一句很含糊的話,並一邊抽泣一邊又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我因為聽不清,就脫了鞋上床,摸到大床的裡邊,湊近他去聽,這下才聽清了,他說的是:

"你必須同我呆在一起。"

因為我在這張很髒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滿意了,憤憤地抱怨我佔了太多的地方,還說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這種垂死的人,根本就不願別人同他共一張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裡,他就又用腳來踢我,還撐起身子,用枯乾的手掌來扇我的耳光,口裡結結巴巴地重複說:"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著他打,還是昏昏沉沉地睡著不動。他鬧累了,就"咚"地一聲倒下,口裡還在詛咒。這一覺睡了好久。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我將房裡緩緩地掃視了一遍,對這裡的簡陋和頹敗大為吃驚起來:牆壁是裸露的土磚,已被柴煙燻得烏黑,好幾個地方還出現了坍塌;屋頂蓋的茅草都漚爛了,有幾處已透進了天光;房裡除了這隻木板床之外沒有任何傢俱,只是在門後邊放著幾樣農具;床上的所謂"鋪蓋"簡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塊一塊的,被一些紗線連線著。雞婆的爺爺鑽在這堆垃圾裡還在睡,他的一隻腿子伸在外頭,那隻腿子上面有幾大塊黴斑。我從床上跳下地,因為再呆下去就要嘔吐了。我彎下腰去繫鞋帶時,"麻婆"推門進來了,我這才記起睡前沒有關門。我警惕地問她有什麼事,她斜眼看著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氣說: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這種人家。"

"這種人家又怎麼樣,你還不是常來這裡吃白食嗎?"我反唇相譏。

"原來那小子到處醜化我,我要打斷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著雞婆爺爺那隻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麼樣子了,都是那壞小子剋扣糧食,把爺爺餓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個殺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裡暗暗納悶:怎麼他們都不覺得這屋裡髒?這"麻婆"不但不覺髒,還跪到大床鋪上整理起那些爛棉絮和破布頭來,攪得滿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連連咳嗽。整理完畢後她又從灶屋裡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撲打,說是"撣灰",這一來我只好逃到門外站著。她自己對那濃濃的灰塵一點感覺都沒有,雞婆的爺爺也照舊睡他的覺。回想起村長他們對老爺子的態度,我心裡斷定老爺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麻婆"終於搞完了房裡的衛生,她用一塊花布撲打著身上的灰出來了,她說她要帶我去山頂一個處所"看好戲",她催促我快走,說不然的話,一會兒天又要黑,天一黑,我這個湖區人就成了睜眼瞎子。

短篇小說(二)第178節 山鄉之夜(6)

我被她推著走出了小屋。我們在那些屋簷之間穿過時,我看見一些人成群地在巷子裡議論什麼事,他們的長相全是那種野人型別,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確是山裡人當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長得什麼樣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們就都退進他們的屋裡去了,還不忘記關上門。"麻婆"高傲地揚著頭對我說,這些人都在妒忌我,這種情形從昨天就開始了;他們討厭湖區的人,可是聽說她找了個湖區小夥子做未婚夫,他們又有點羨慕她找的這個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話,覺得她在吹牛,不過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點帶我到山頂,到了山頂,說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當我這樣希望時,她卻又磨蹭起來,說她要回去同媽媽告別。她居然說出"告別"這兩個字來,實在是好笑。我以為她要回家了,她卻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來。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責怪我說:"你急什麼嘛。"就這樣走走停停的,過了好久我們才登上山頂。

從山頂往下看,我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們走過的那條長堤已經不存在了,長堤內那些湖區的房屋也不見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窪一窪的水發出反光。我又朝西邊看,看見一大群人像螞蟻似的在移動,我激動地定睛注視,但很快,他們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遠方的暮靄之中了。西邊全部是劃成方格的水田,如同夢中所見。

"你再也追不上他們了。""麻婆"說道,她剛說完這話天就黑了。

"麻婆"拉著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隨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讓我心裡很討厭。她喘著氣說,必須不停地跑,山裡面的野豬常傷人。大約跑到山腰時,我聽到前面有人說話,我就想,會不會巖洞裡還留著一些人沒走完呢?我甩脫她的手,朝發出聲音的地方摸索過去,一會兒就聞見了菸草的氣味,正是湖區人抽的那種煙。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個人影,正在為一件什麼事爭執,推讓。後來他們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見矮一點的那個人舉著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為用力太過自己都撲倒在地了。接下去那個瘦子又舉起標槍,從矮個子的後背往下扎去,等到那人一動不動了,他才抽出標槍,坐下來抽菸。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會兒煙,又四處張望一下。"麻婆"對我耳語說,這個人是在等我去幫他的忙。我聽了這話嚇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勢抓住我的手領著我跑。我們弄出的響聲被那人聽到了,他立即反過身來追我們。有好幾下,我覺得他馬上要追上我們了,但他總是立即停住腳步,待我們跑出一段距離,他又繼續追,他還將標槍投在我們前方大樹的樹幹上,當時的情形可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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