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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泉水沒取完。我清晨爬上那個地方時,看見那一汪碧藍的泉水洋溢著無限的生氣。因為這取水,頹廢的村人一下子變得有了精神寄託,像這樣大規模的集體行動我還從未在村裡看到過呢。就連懶漢犬義,在村人的隊伍中都顯得是那麼生氣勃勃的,而平時,犬義在院子裡曬太陽時連頭都懶得抬起來。每天上午進行過那種朝聖般的儀式之後,回來的路上總有古裝小孩夾在隊伍中,然後他們又在村口跳躍著隱入灌木叢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時候沒出現過了。

我還是很亢奮,我想,是不是每個村人都變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說犬義吧,當我經過他身邊時,我掃他一眼,竟發覺那一貫朦朧的眼光變成了專注而邪惡的盯視。不錯,眼珠還是黃黃的,但那目光,怎麼會這麼熟悉呢?現在有這麼多的黑眼睛圍著我了。一方面,我成日裡想著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斷地同村人相遇。我覺得自己已經有點瘋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條小路上,一會兒往前走,一會兒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還在原地。終於遇見一個人,同他一對視,兩秒鐘後我就落荒而逃。看來活人比單單的一雙眼睛更可怕。有時候,在夜裡,我會自作聰明地鑽進草垛裡頭去。草垛裡頭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這裡當棺材,睡下去不動,不就一切的猶豫不決全消失了麼?然而隨著光線鑽進洞口,白天來臨,我又改變了心境,像狗一樣去追隨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沒有去泉邊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裡的落葉當中,一隻手遮住前額,正在觀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腳上有兩條血跡,不知他在什麼地方弄傷了腳。三叔的眼裡也沒有那種光,他的視線憂鬱而平和,還有點心不在焉。

"這一陣子村裡就好像回到了大遷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說道。

"三叔在村裡不覺得為難麼?"我好奇地問道。

"我是個局外人,再說我的腳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問,"我還見過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說。

三叔的院子裡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這棵樹下,他曾給我講過那麼多的古代逸事,時常我聽著就睡著了。在夢裡,我聞著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噴嚏來,於是三叔不聲不響地把我抱進屋裡。曾經發生過月桂在一夜之間枯萎的焦心事,那時見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點點燈火在風中飄搖,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樣。奇怪的是大樹過後卻又漸漸返青,新葉茂密,生機勃勃。問及三叔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說同大遷徙有關,他不願談論。此刻我的視線落到那棵老樹上頭,看見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來了。三叔吸著菸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靜地說。

三叔說話間村人取水的隊伍正經過他的院子,三叔打量著他們,那神情是似乎想走過去加入到隊伍裡,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裡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會無動於衷呢。"

雖然取回了生命的瓊漿,村人們卻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婦女,就好像身體被熬幹了似的,她們連眼神也變得那麼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們就紛紛地走到院子裡去,木然地站在那裡發呆。穿古裝的那群小孩有時會從小路上閃出來,一邊喊話手裡一邊比比劃劃的。我細細一看,發現這些小孩已經長大了好多。原來古人也是可以生長的啊。但很可能,他們只不過是古人的扮演者罷了。

我看著那些小孩飛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裡想,我們的家鄉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壤啊,這些外表貧血的村人們,其實心裡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這些人拉得開距離麼?他拉開距離又是為了什麼呢?也許是為了維繫一種更為密切的、覺察不到的聯絡吧。隨著年齡的漸漸增長,我漸漸明白了,三叔心裡的那些個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關係的折射。我至今記得三叔同懶漢犬義之間的一次對話,那是在三叔的堂屋裡進行的。犬義說起生活之艱辛,農事之勞苦,飯食之粗糙,說來說去的全是些懶人的觀點。三叔起先微笑地聽著,後來忽然問犬義說:"你不會拋開這些煩惱,挑一擔大餅出去周遊世界麼?"

"去哪裡?"犬義茫然地瞪著眼問道。

"那些溝溝壑壑之類的地方嘛,你從來沒去過的處所嘛。"

"我明白了。"犬義眼裡閃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義呀,一人獨享可要不得啊。"

短篇小說(二)第188節 黑眼睛(3)

或許在犬義眼中,三叔是一個最有趣味的人。這個成天嗜睡的懶漢,從來也沒劃清過現實和夢境的界限,在他看來,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羨慕的,所以他在談話中掙扎著向三叔靠攏。但是他的習性太頑固了,所以儘管掙扎,他還是隻能停留在他的白日夢中,時常,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認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想,在三叔的眼中,犬義不但是談話的物件,恐怕還是精神上的一種補充吧。三叔有點像村人當中的釋夢者呢。

三叔同婦女們之間的關係就更古怪了。他用不變的憂鬱的目光看著她們,就好像她們來這世上只是一個偶然,過不了多久,她們全都會消失一樣。有一回,我想請黎嫂來幫三叔掃禾坪,三叔憂傷地說:"不用了吧,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呢?那就很對不起她了,這個女人有病啊。"

其實黎嫂根本沒病,身體好得很。但某個女人越是健壯,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絕望。這使得那些女人罵他是"神經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萬物成熟的季節。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體倒在小水溝裡,據說是發生了腦溢血。三叔皺著眉頭,整整一個月沒怎麼說話。

我們這裡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壤,就連大雁都和別處不一樣,它們的個頭要大得多。的確,這裡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隊形的影響。不僅三叔,每個人都愛觀察大雁。也許他們是羨慕它們那飽滿的精力,也許他們是感嘆它們那鐵一般的意志,具體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這些人全是些好高騖遠的傢伙,他們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們的日常勞作毫無關聯。為什麼會有這種習性呢?還是那種神秘的遺傳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那眼泉還是滿滿的,卻有幾個體弱的村人在寂寞中去世了。其他人的樣子也越來越衰弱。有一天,我被那些孩子們嚇了一跳。當時我正在茅草叢中假寐,一股狂風呼嘯而過。我抬頭,看見幾個大漢迎面而來,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他們其實還是少年。那些古裝穿在他們身上都顯得小了,繃得緊緊的。接著他們停住了,沒有唱歌,只是發出了一聲聲淒厲的尖叫,然後就像風一樣消失了。他們經過的地方,樹葉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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