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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博爾赫斯和卡夫卡的作品中處處充滿了張力,這種張力之大超出了世俗的判斷,使人不由得聯想到它必然來自一種極其強韌的心靈。讀他們的小說,你會經常聯想起魯迅的名篇《墓碣文》中的話: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當作家對自身的存在厭惡到了極點,絕望到了極點,眼前一片黑濛濛時,如果他仍拒絕放棄生命,他就會獲得那種辯證的眼光,這種眼光不但可以解救他,還能促使他在接受現實之際不放棄追求。並不是作家向醜惡妥協了,只不過是他明白了這醜惡是生命的前提,他只能在預設它的同時,又與它進行不懈的鬥爭,由此就形成了那種難以理解的巨大張力。由於這種張力來自根源之處,所以是無限的,即,人的行為無論多麼荒謬,也是出自那扭曲的人性;人的存在無論採取多麼醜陋的形式,對美的嚮往是其根本。對立的兩極以古怪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像陽光般金光閃亮的猛獸和像夜晚一般黝黑的人"《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304頁。總是不分離;最美的美女特奧德里娜在死亡之際用蔑視一切的表情表達著對自身醜陋的超越;《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288頁。最陰險的、無恥的殺手原來就住在自己的內心;《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165頁。殘暴的奴隸販子莫雷爾成了令人讚歎的藝術衝動的象徵;《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5頁。希特勒成了人向靈魂勇敢進取之力。《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268頁。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則處處籠罩著理想之光,那種永恆的光,映照著地獄裡的生活,讓爬蟲一般的小人物懷著鷹的自由的夢想。在他的三部曲裡,你可以感到天堂之光是如何從最初的朦朧中噴薄而出,直到最後照亮整個靈魂的過程:

……那是一個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樣車輛頂蓋組成的、不斷重新組合著的混合物,從中還升騰出一個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亂的由喧鬧聲、塵土和各種氣味組成的混合物,而這一切則被一束巨大的光線攫住和滲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帶走並且又熱情地帶回來,對於受迷惑的眼睛來說它顯得十分有質感,彷彿在這街的上空一塊蓋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時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失蹤者》,《卡夫卡全集》第2卷,33頁。

讀書筆記(一)第217節 屬於藝術史的藝術(6)

就是這一束來自天堂的光伴隨主人公一直到了城堡,使他在無比下賤絕望的處境中不曾墮落,在"做壞事"的時候腦子裡不曾黑濛濛。他在認識了自身深重的罪惡之後還要承擔著這罪惡引來的恐懼去撞擊那惟一的城堡之門,如果不這樣的話,陰森的死亡屠刀就會落下來。需要一種什麼樣的卑賤與頑強,人才能在這雙重的夾擊之下死裡逃生啊。表面的脆弱只是種假象,當心中有了天堂之光後,人就會變得無恥、膽大、狡詐、貪婪,像博爾赫斯筆下的那些惡棍一樣,區別只在於藝術家是為了靈魂的生存,而靈魂又不得不依附於骯髒的肉體。只要人還有一口氣,人就不會停止對自身的批判,在靈魂的事務上不存在溫情,矛盾雙方的對峙早已白熱化,這一點是由歷史決定了的。

由於天生的一雙慧眼,藝術家看見了靈魂深處的可怕景象,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樣很快地掉轉目光,他反而長驅直入,向人性的根源之處進發,把這當成終生的事業。像古代騎手一樣,他用無數次野蠻的衝鋒來同自己的影子較量,在獲取勝利的狂喜之際深感徹底失敗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兩位藝術家的小說都堪稱在潛意識的藝術探索方面是走得最遠的。讀他們的小說,你會深深體會到,人的潛意識或靈魂深處絕不是一團糟的、無規律可循的世界。進入那裡頭之後讀者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真正混亂而又不真實的,其實是外面這個大千世界。也許因為那種地方只存在著人所不熟悉的真實--那種沉默的、牢不可破而又冷漠至極的東西,進去探索的人在最初往往是一頭霧水,輾轉於昏沉的混亂中不知如何是好。但這只是最初的感覺,只要堅持下去,世界的輪廓就會逐步在頭腦中呈現,那是會發光的輪廓。當然這並不是說,認識就因此已經達到;那是一個無限漫長的過程,每走一步都像是從頭開始,目的地永遠看不到,如果你因為疲乏而停止腳步,世界的輪廓馬上就在你頭腦裡消失,而你將被周圍的黑暗所吞沒。將這類作品與那些觀念先行的作品區分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人是否有可能一開始就一勞永逸地"把握"作品,凡是可以把握的那些,都不是出自潛意識的創造,而是出於理性的構思。潛意識創造的文學給人類的認識開拓了一個無限豐富的新領域,這個領域的探索絕對不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可以取代的,所以博爾赫斯在小說中借藝術家奎因的口,對那種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濫套文學作品的做法表示了深深的厭惡與反感。他在《巴別圖書館》這篇故事中將他所感覺到的潛意識世界做了一番生動的描繪--人在那個有著六面體的世界裡做夢,在夢中達到認識的無限性。參觀了巴別圖書館,領略了它那精緻絕倫而又變幻不定的結構之後,人對自己的潛意識的世界除了感到由衷的讚歎之外就是那種不能把握而又企圖把握的痛苦了。這是塊試金石,它試探出人的勇氣、力量和創造欲。卡夫卡的潛意識行為更為狂放,一種來自心底的強力的朦朧情緒統領著他的全部敘述。可以肯定,在創造時一切都沒有被意識到,只是那從未見過的風景引誘著作者的筆比他的頭腦先行。從作品裡處處可以看出,人的理性意識是多麼的笨拙和機械,多麼無力而又蒼白,就像那個永遠在犯錯誤,一心要痛改前非卻又屢屢重蹈覆轍,笨頭笨腦的k一樣。然而理性意識雖然有這樣多的缺陷,它卻是人惟一可以用來監督自己的潛意識活動,不讓它浮出表面的,最為忠實可靠的嚴師。潛意識的創造也只有藉助於它的清醒的認可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力。所以讀者在感到作者那種狂野想像的迸發的同時,也會感到背後那種高超理性的引導。這種特殊的引導並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樣是一種限制,而是相反,它是解放,是對於潛意識的更深的開掘的啟示。正如同城堡官員克拉姆對k的不斷啟示:闖得頭破血流也要繼續往前闖,越用力越有希望。這就是藝術家那有獨特用途的、反對常規理念的理性,這樣的理性艱深地嵌在文字之中。

文中還有一種來自生存處境方面的特徵就是表達上的模稜兩可。不論是描述還是人物的對話,你都能感到那種矛盾的撕扯。讀者總是無法確定,究竟是這個意思呢?還是相反的意思?作者到底要表達什麼?如果你遵循以往的閱讀經驗去揣測,那簡直是緣木求魚。實際上作者的意願就是一個矛盾,作者不能幹乾脆脆地確定自己要不要活(也許他確定的是自己該死),只能等待他體內的衝動來做出最後回答,他的文字就是對他自身這種狀況的忠實記錄。卡夫卡往往以饒舌的敘述來表達其隱秘的意志,只有當那意志掙脫了對立面的糾纏時,讀者才會恍然大悟,明白種種的糾纏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審判》中,k逢人就要解釋,那是種極其煩人的解釋,他周圍沒有人聽得懂(很可能是故意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房東、畢小姐、叔父等人嘮叨著自己的"清白"(活的理由),每次都要從頭說起,尋根探源,把自己說成一個好人,但每次都被對方的態度所否定。然而這種否定真是那麼絕對嗎?深入地體會就會發現,k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是法的看門人,他們對k的拒絕實際上是種特殊的引誘與邀請。他們引誘k向法的大門不斷髮起衝擊,邀請他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決鬥。所以表面的拒絕根本不是拒絕,而是相反;表面的判死刑其實是促使他活得像個真正的英雄。整部小說就是這種曖昧意志的曲折表達。目睹了主人公經歷的那些頑強的掙扎之後,你會感嘆那種生的慾望是多麼了不起,哪怕是最嚴厲的自審也消滅不了它,只是從反面促使它變得更加強烈了。於是在《審判》中被執行了死刑的k在《城堡》中又以更加驚人的活力新生了,其表演也更為瀟灑。而博爾赫斯的故事中,總有一種強大的力席捲著主人公,將他帶向死亡迷宮的核心。從表面看似乎也是他要他的主人公死,只有深入進去才知道原來那是一種相反的意志,這種意志由於密不透風的自審而難以伸張,要靠主人公殺出一條血路來。如前面提到的對於平原的描述,平原究竟要對失去了肉體自由的主人公說什麼?當然是要他僅僅用自己的腦袋去獲得精神的自由,去體驗最高階的"活";對於那種體驗,語言是乾燥的,那麼拋開語言傾聽平原的音樂吧。各種型別的主人公,都被逼到那種生死相交的境地,是因為藝術家要透過他們每一個人去體驗那種高濃度的活法,那種自己與自己決鬥的、刀光劍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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