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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殘雪自選集 作者:殘雪

另一種變形是將罪惡集於一身(如在火焰中用自己殺死的那些人的聲音說話的歸多),在理性的觀照之下繼續痛苦生存。

那火焰無限悲痛地離去了,

扭動著並搖擺著它的尖角。《神曲》,第189頁。

讀書筆記(二)第241節 精神與肉體--讀《神曲》(2)

地獄的幽靈雖然還不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的罪,但那種絕對的、無條件的精神對肉體的制裁卻已是他們自願進入的模式。因為有罪,所以必須用火焰的桎梏禁錮起來,與這桎梏合為一體,永世不得脫離。精神的力量就在於此,她可以讓人在犯罪的同時下意識地反省自己,以其"向善"的威懾力來干預人的生活,使人的靈魂永不安寧。想想莎士比亞"麥克白"的例子就會明白這是種什麼情形。同"麥克白"相似的讓肉體承擔痛苦的最極端的例子,是被成十字形釘在地上,讓千人踩萬人踏的大司祭該亞法。承擔在初始也許是無意識的(源於他的某種感覺),到後來卻成了生存的前提。當他憤怒掙扎之際,就會看見天堂。

在精神的世紀曆程中,靈肉分離一直在朝著縱深和微妙的方面發展著,藝術家們由此得以以千姿百態的版本來歌頌這種情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神曲》的作者是出自內心的大喜悅而寫下了這些詩篇。目睹了肉體的慘狀,從靈魂的最深處體認了這種現實之後,自然會為人的自強不息,為人的永生的姿態感到歡欣鼓舞。詩人的這種樂觀從內心生髮出來,屬於他自己,也屬於全人類。在這些各式各樣的版本中,這些地獄幽靈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他們都已放棄了由於外力而得救的希望,甚至也不相信透過自己的努力會達到某種終極的得救。但無一例外地,他們全都死死執著於當下的"事件"。這些事件同過去緊密相連,實際上也是未來的預言--一個關於獲救的可能性的預言。就是在那些屬於肉體的事件中,他們下意識地創造了精神昇華的畫面,或者說創造了"無限時間的無限分岔"。肉體轉化為精神的這種過程實在妙不可言。

因此,陰森的地獄是每一個有可能獲救的人為自己設定的靈魂審判的法庭,是人為了要發展美好的精神而自願讓肉體加倍受難的處所。在此地,人的慾望除了一個出口沒有任何出口可以發洩,而這一個出口,又必須由人在茫然掙扎中去無意識地撞開,否則等待人的便是死亡。如果一個人不是對人性的前途懷著異常堅定的信念,如果一個人不是對精神理想的追求到了著迷的程度,這種生死關頭的即興創造就不可能達到。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不具有如此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如果這種生命力不受到地獄似的非人所能想像的壓制,他也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大開眼界的反彈。這個反彈所展示出來的新境界是前所未有的,她也是人類永遠取之不盡的寶藏。所以每一個真正的詩人之所以能盡情地發揮創造性,是因為在神啟之下進行了那種殘酷的對於肉體的刑罰。

"自然"在放棄了創造像這樣的動物之後,

就使戰神失去了這些劊子手,

當然她在這點上做得十分對……《神曲》,215頁。

以上是提到深淵裡的原始巨人所說的話。從此處也可以看出詩人對於人性的信心。兇惡的巨人被強大的鎖鏈綁縛著,不再具有外部的殺傷力,惡以這種方式被強行轉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並不因捆綁而喪失,反而受到激發,這激發正是來自強大的理性。巨人衝破理性的瞬間就是創造的瞬間,同時也是新理性誕生的瞬間,如此這般無休無止。實際上,捆綁的形式是鎮壓也是挑起新的動亂,之後又來建立新的鉗制機構。也許只有具有堅定信念的人,才敢於拿自己的本能開刀,進行這種近乎巫術的實驗。他也許在世俗中是一個膽小謹慎的人,他的藝術卻將他變成了一個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轉化也是十分微妙的。從前他具有美麗的野性,可以想像這種野性有時也是兇殘醜惡的;他被變成醜物打入地獄之後,卻獲得了人間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這種轉化的含義。

他用六隻眼睛哭泣,眼淚和血沫,

順著三個下巴流下。《神曲》,239頁。

一邊咬齧咀嚼著罪惡的肉體,一邊用滴血的心為之悲哀,這種冷酷的熱情成了整個地獄的基調。為了實現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動破譯著古老的原始之謎。於是就從地心的這個處所,施洗的小溪穿過蝕穿的石洞向前流去,淨化靈魂的必要性被意識到了。更強的理性或自我意識加入進來,自發的創造行動從此在一種更高的觀照之下被進一步激發,而不是被規範。換句話說,理性越強,則原始衝力越大,越不可阻擋。創造進入了高一級的、更為艱難的階段。

回過頭來再看詩人在序曲裡說的那句話,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說出那是一片如何荒涼,如何崎嶇、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難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會驚懼!《神曲》,7頁。

精神若要穿越肉體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即使是從那"關口"死裡逃生之後,肉體還會轉化成慾望的猛獸,橫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發展。於是死又一次來臨。這個過程中,以"負面"面貌出現的肉體,決定著精神的層次。也就是說,母狼、豹和獅子越貪婪兇殘,精神創造的世界就越高階複雜,並且獨立不倚。當人不斷意識到自己的肉體的本性之時,精神的境界也在隨之提高。人在發展精神世界所面臨的障礙其實就自己為自己所設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時候會產生"上不去了"的感覺,那是肉體的資源已用盡了,而這個肉體,也是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謂"解放生命力"。

詩人但丁在寫《神曲》之前的準備就是這樣一場生死搏鬥。為超越肉體的黑暗之林,他經歷了無法訴諸筆墨的恐怖,但他依仗靈魂中多年積累起來的"美德",終於戰勝肉體,達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頌精神之空靈美妙之際,也間接地歌頌了肉體的強悍和野性。這大約也是史詩被稱為"喜劇"的由來。

當人感到了肉體的強力禁錮,同時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慾望毫無意義之際,他就要開拓一種新的發揮慾望的模式,而在開拓之際他仍要藉助於肉體的衝力,否則他就不能衝破桎梏。那麼衝力又來自哪裡呢?當然不會從虛空中來,它仍然來自世俗慾望,只不過這種慾望已不是現有的要否定的慾望,而是經過轉形,具有更為高階的形式了。肉體在發揮功能之際就是這樣被轉形、被改造的。也許界限並不明顯,而是新與舊"像熔蠟一樣"混合著,從中誕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們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的關係。要進入這個世界,單靠理性和常識是做不到的,讀者同樣要經歷但丁所經歷過的那些絕望、苦惱和恐懼,只是程度上也許輕一些(這一點因人而異)。理解這樣的史詩屬於精神操練中的高難動作,沒有以往訓練出來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嘗試的。這個基本功同學識等等關係不大,它是一種審視靈魂,進行自我批判的習慣。但這個審視和批判同樣不是理性或常識性的,不如說它是困惑中的創造性爆發與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發中自覺或不太自覺地拋棄舊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領域發起衝鋒,讓慾望在新天地裡得到新的發揮,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這類閱讀和創作的依據不是機械地遵循文學的某些現成規律去"解釋",而是從心靈出發,執著於那些奇妙的語感,在迷惑中讓感覺大展身手,在隱約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漸探索出這個未知世界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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