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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蒼老的浮雲 作者:殘雪

"外面有兩條餓狼"女兒鄙夷地說,"那孩子完蛋了,瞎眼貓最後一口咬斷了他的頸脖"

"那真是一個傷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銀花紛紛飄落在地……"

她一停下來,嘴唇立刻凍僵了,眉毛上也長起了白霜她劃燃一根火柴,吻著那火苗,口裡哈出寒冷的白氣火苗熄滅了,她似乎凍得更厲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來許多報紙,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點燃,讓那火苗舔著她的胸膛、背後火苗越躥越高,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柔軟、靈活,面板泛出玫瑰的紅色,鼻孔裡冒出煙和火星,眼睛裡燃著火,恐怖地睜得很大很大當火苗幾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時候,藉著晃動的亮光,她看見前夫像一攤蠟一樣融化著,越來越矮下去,頭部痙攣地一伸一伸,悲慘地打著呃逆,眼珠漸漸收縮為兩個細小的白點"我的腦血管破裂了……"他可憐地哼了一聲,吐出一口黑糊糊的東西

她的光光的頭皮癢得厲害,她使勁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頭髮的那件事那個溼漉漉的秋天,樹上的枯葉紅得像要滴血,牆壁上滲出黑水她坐在搖椅裡面,惶惶不可終日……然而石磨再一次響起來了,乾澀刺耳,震得牆上的石灰紛紛剝落,兩隻受驚的麻雀被天花板撞傷,破布一樣墜落在地,床底的骨灰罈子在跳躍,死人在壇內艱難地輾轉有什麼東西落入兩片磨盤之間,發出脆弱的一響,像是一聲輕微的啜泣,很快又被無情的噪音吞沒了

在街上,前夫緊緊地跟著她,用陰謀家的眼光反覆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說:"我們老成什麼樣子了啊!"

她的眼光從浮腫的眼縫後面掙扎出來看著他那頂有窟窿的帽子,渾身打著冷戰說:"你記得我們活了多久了麼?"

"我怎麼也記不住,我的腦子早就壞了這些日子,窗外樹上的枯葉一直不肯放過我,'沙沙沙,沙沙沙……'我們活了多久了?"

"我夢見過一些事,全是與那個雨天有關的……我一下臺階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搖擺不定,像一隻風箏那樣在他臉上掠過天上出著太陽,光線太強,她失去了最後一點氣力,風箏回到了她的眼眶裡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訴著苦,扶住了電線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後悔,我把它們用得太苦了"

"誰?"他大吃一驚

"我的眼睛唄"

"也許有那麼一天,你從你的房子裡走出來,踱到天井裡,那時天上飄著細雨,一隻貓兒蹲在天井的牆角里哀哀地哭,於是你說:'夠了'好,一切都會結束你回到屋裡,馬上入睡了"

一列火車在遠處賓士而過,悠長地叫著,然後是輪子擦在鐵軌上的聲音,一節又一節車廂,一節又一節……

"你怎麼如此肯定?"她生氣地說,"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結束它們就在我的神經裡,擠得滿滿的,只在做噩夢的時候一點一點鑽出來我記不得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會結束我照過了x光,腎臟裡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彎腰,裡面就'嘩啦'作響"

他沮喪地癟了癟嘴巴,似乎就要哭起來"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絕望地驚歎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夢裡也充滿了那個聲音從前在黎明,我老聽見一個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來那人也受著這種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來踱去,踱來踱去,一直到挪不動腳步,於是末日來臨了萬一我們活得很長久??"

她匆匆地要趕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著:"再說一點什麼吧,再說一點什麼吧,我心慌得發抖"

他的手指縫裡滲出許多粘液來,像膠水一樣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開始流出那種黃色的粘液他唏噓著,還在說個不停太陽從寺院的屋頂上沉下去了,空中颳著不吉祥的風她看出來,他一點也不想死,他嘮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對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驚駭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著,活像幾條醜陋的泥鰍

"我看不清你的嘴臉"她開始說

"說下去,說下去!"

"我跟你說過了頭髮的事,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說下去"

"那是關於被我釘在牆上的麻雀的事"

"好極了"

"在黑暗裡,麻雀在牆上嘰叫著,撲騰起來,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頭從被褥裡探出來,開始嘔吐,我吐出的東西的氣味和我浴室裡的氣味一模一樣,月亮照著紗窗,窗欞苦苦地呻吟有一個東西在天井裡走來走去,像是一隻狗,麻雀們立刻沉默了在西頭那間小雜屋裡,天花板上又剝落了一塊石灰,一隻老鼠飛快地從屋當中穿過,跑到廚房裡去了"

"有一天夜裡,我用鑰匙開開了你的大門,在天井裡走來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沒有看見麻雀,因為那天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當時我正在嘔吐,月光照在紗窗上"她惡狠狠地一搖頭,"你聞到一種刺鼻的氣味了嗎?"

"周圍那麼黑,我就像掉進了一個細頸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只好大張著嘴,像一條憋壞了的魚"

石磨緩緩地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殺氣騰騰,麻雀在被碾碎前發出的慘叫,隱沒在暴怒的、壓抑的雷聲裡

隔壁房裡的天花板整個地塌下來了,她聞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隻雀子"啪"地一聲掉在她的被褥上,還拼命地撲騰了一陣才死

她聽見在遠處的什麼地方驚雷劈倒了一棵大樹

結局

她還在夢中,就已經聞到了很濃的焦木味兒,她夢見抽屜裡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閃亮的臭蟲她撐起來,用最後一點乾肉喂一隻母鼠她把乾肉扔在床底下,傾聽它"嘎吱嘎吱

"的咬齧聲父母昨天沒有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被蟲牙折磨著每隔一點鐘,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塊乾肉,讓那隻老鼠咬出響聲,藉以減輕神經的劇痛到天明,乾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減輕,這時她忽然記起那兩人昨夜沒來,覺得詫異大樹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滾滾的濃煙沖天而起,裡面夾著通紅的火星現在它倒在地上,內部全部燒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齊走了出來,到那零亂地散在地上的枝條中去尋找從前掛在樹幹上的一面鏡子兩個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腫的嘴臉幾乎湊到了地面,畏縮地用兩個指頭揀出那些踱了水銀的碎玻璃片她從窗簾後面打量這一對,聽見發僵的腳尖在地上跺來跺去,看見紫脹的手指伸到口裡含著,眼裡溢著痛苦的淚水一夜之間,男人的頭髮全部脫光了,蒼白的頭皮令人作嘔隔著窗子,她隱約地聞見了熟悉的汗酸味兒,就是他稱作"甜味兒"的那種氣味燒完報紙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可燒的了,雖然外面出著大太陽,骨頭卻像泡在冰水裡,早上起來幾乎全身都凍僵了,必須用毛巾發了瘋地擦才能讓腿子彎轉來,不然就像幹竹子,一動就"啪啪"亂響她不敢用力出氣,一用力,鼻尖就出現冰花,六角形的、邊緣很銳利的冰花,將嘴唇都割出血來大櫃上的鏡子已經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來她就不願照鏡子那一天她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寬蕩蕩的,她剝下衣裳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變得像乾魚那麼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對著光亮,可以隱約看出纖細的蘆杆密密地排列著她用指頭敲一敲,裡面發出空洞的響聲:"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從水缸裡舀出最後一點發黑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清楚地看見涓涓的細流從胸腔流到腹腔,然後不可思議地消失不見了她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尿老鼠終於丟棄了肉塊,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洞裡去了她像一條幹魚一樣在粗毛毯底下發著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響個不停南風從瓦縫裡灌進來了,毛毯鼓滿了風,裹著她一起飄離床鋪,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又"啪!"地一聲落回床上南風裡有股腥味,她一聞到那股味腦子裡就出現野兔的幻象,它們總是躲在很深的草叢裡萎縮症已經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經兩個月零二十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因為這個,她的腸胃漸漸從體內消失現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裡面除了一些蘆稈的陰影外空無所有很久以來,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內心的感覺來劃分日子的照她算來,她把自己封閉在房子裡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粉蟲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絡留在牆角;沒有噴殺蟲劑,蟋蟀卻全部凍死了,滿地僵硬的屍體;水缸里長滿了一種綠色的小蟲子,她在喝水時將它們喝進了肚子;一個早上醒來,她發現她的線毯朽成了一堆爛布,用指頭一點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來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天一晴,水窪裡蹦出幾隻小蛤蟆她的腿子裡面發出幹竹子的裂響,她拖著腳步在房子裡走了一圈,看來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後用一根麻繩束起她那一頭老鼠色的長髮,開啟抽屜,找出一瓶從前使用過的甘油,將乾裂開叉的指頭輪流伸進去浸泡,直到指頭重新彌合,然後她小心地上了床,蓋好毛毯,決心不再動挪了她的眼光穿透牆壁,看見那男人將身體擺成極其難受的姿勢,在他的長統套鞋裡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腳趾全凍成了青色,發瘋地抽搐,他極力要站穩,腳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來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燒焦了……它的有花紋的背上滲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兒,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紅光,泥漿裡翻騰著泡沫,那就像一個真正的結局……哦,哦!怎麼回事啊?"他咯著血,身體慢慢地傾斜,向鋪滿了腐葉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變得那樣深邃,她看見了母親住的老公館,那上面爬滿了一種綠色的毛毛蟲在一葉紗窗上面,有一個很大的破洞,麻雀從破洞裡魚貫而入一陣南風颳來,毛蟲紛紛從牆壁上掉落地面,被無數螞蟻襲擊著在一隻破爛的木桶下面有一雙開裂的木板拖鞋,她當小姑娘的時候穿的拖鞋,現在那上面奇怪地長著一排木耳父親在天井裡摸索著滑溜溜的牆壁繞圈子,指甲深深地摳進青苔裡面他的雙眼患了白內障,從他臉上神氣看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覺得自己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斷地前行他在天井裡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親,但是她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從破棉絮裡隱約傳來,那聲音就彷彿母親在咀嚼自己的舌頭,痛得直打哆嗦父親聽見了母親的呻吟,一絲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皺紋裡面,他扶著牆走得更起勁了,簡直像在瘋跑,他的手指甲裡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腳板底長滿了雞眼"媽媽也許會死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天井的牆縫裡鑽出來,那聲音稚嫩,帶著熱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這院子裡就會爬滿毛毛蟲"但是父親聽不見她的聲音,父親的耳朵已經中了魔,他在聽母親的呻吟,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呼喚傳到他耳朵裡來,他的面色豁然開朗,全身的神經躍躍欲試,白髮可笑地往腦後飛揚牆上的青苔被他不斷地摳下,紛紛掉落在地,他還在跑--朝著臆想中的通道她聽見石磨碾碎了母親的肢體,慘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聲大約是母親的頭蓋骨石磨轉動,屍體成了稀薄的一層混合膠狀物,從磨盤邊緣慢慢地流下當南風將血的腥味送到小屋裡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死亡的臨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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