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澄澈的烏瞳,盈盈墜著水霧。
給她白嫩的小臉添上羞郝的緋色,添幾分誘人。
她不怕他了嗎?怎麼敢提這樣的要求。
他以為自己再也夢不著她了,這回夢到了年少時。
十四歲時家裡驟然遇難,父親死在京城,據說身體被捅了無數刀,辨不出原本的樣子。
東川邊線,有百姓偷渡過去給南陽送情報,一場仗死了八千個人。
他從少年將軍一朝淪為逆臣之子,又吃了敗仗,被逼入京問罪。
東川的螢火湖旁。
恰好,那幫百姓正準備打爛他的金身。
鎮守邊境防線的金身,被五花大綁,搖搖欲墜,他們藉此指桑罵槐,極盡羞辱。
“反賊之子的金身,留著晦氣,哪怕我們不拆朝廷也得拆!”
“他文鳳真太過狂妄,聖賢都不敢修建金身,他竟然允許那幫狗腿子給他脩金身!”
“大家夥兒說,那幫狗官給他脩金身,還不是貪墨咱們的錢,這金身帶血啊,都是咱們的血汗錢,該不該打爛!”
“該!打爛他!”
金身?他恍惚記得有這麼一件事,有人喝酒時跟他提過一嘴,他高高在上久了,不明白他們的怨氣這樣大,他那時候太過年輕。
金身是鄉賢們修的,為了討好文鳳真,老百姓將對宗族勢力的厭惡,撒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明白,他這一年在東川蕩平積寇,將賊首捉拿擒殺,平了東川多年的叛亂,南陽不敢侵犯。保他們一年安居樂業。
因為他吃了一場敗仗,被朝廷定為逆臣之子。
他們真的感到大快人心嗎?
“砰”地一聲,金身漆像被一鋤頭砸爛了,四散落入螢火湖,濺起巨大水花。
在眾人興高采烈的笑臉中,喜氣洋洋的叫好中。
一個小姑娘怯生生地說:“他沒做錯。”
眾人沒理會她,繼續彈冠相慶,只有她一個人皺著一張小臉兒,角辮稍泛黃,整個人不起眼,仔細看五官還是精緻的。
她垂眸,一兩滴淚水打落下巴。
“嘩啦”一聲,忽然躍入湖中一個人影。
纖瘦得可憐,身條兒還未長開,像只小銀魚一樣,在水裡扎猛子。
眾人一驚,手忙腳亂地去用漁網撈她。
她再次浮出水面,仰頭,手心高高揚起,攥著他的金身碎片。
她再次深呼吸一口,紮了個猛子,像魚兒一樣浮浮潛潛,去深湖底打撈他的金身碎片,一片又一片,徒費心力。
深湖有多冷,有多危險呢。
怎麼會有這樣笨……這樣倔強的人。
她膽子小又懦弱,一句話都不敢說,卻在無聲地表達她的意思。
為他一個逆臣之子無聲辯解的勇氣。
徽雪營駐紮在鎮子的時候,南陽一年不曾來犯,大家都活得很好不是嗎,這難道不是大家的心願嗎?大家不是最清楚他是不是逆臣嗎?
他在廟會的聲聲爆竹中,落下的那句我希望你們心願成真,他做到了。
她身體不好,每回浮出水面都咳嗽好幾聲,一次比一次臉色蒼白。
精疲力竭後她爬上了岸,再沒力氣地躺在河灘上。
天光下,她將手裡的小金片舉起,仔細瞧著,面色慢慢恢復了紅潤,一雙天真的眼眸神光流轉,嘴唇柔軟,頭髮泛黃。
螢火湖浮上一層金粉,倒映山景氣象萬千,參差不齊,天光在溝壑中游曳流動,螢火幽微,點點升騰,從湖畔慢慢地飛到斷崖旁,落在他肩頭。
他仰頭,合攏了掌心。
文鳳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他在廟會上碰見的小菩薩。
他隨手救下了她,隨手賞了她一塊糕點,她連點心都捨不得吃,一點舉手之勞的善意就讓她記了好久。
他在所有人走了之後,跳下深湖去尋金身碎片。
這才知道,原來湖水這麼冷,冷到徹骨,她回去之後會大病一場吧。
那時文鳳真轉過身,眼簾微覆下那一點盈溼。
“走吧。”
趙襄慢慢喚住了他:“殿下……”
他一咬牙,黑髮下不辨神情:“我們走!回京領罰!”
從來不信神佛的惡蟒,在螢火湖見到了他的小菩薩。
因為這一句他什麼都沒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