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說的,也是她啊!
不想再聽到別人刻薄的話兒,不想看到那些個人當面恭恭敬敬的眼睛裡卻含著嘲諷,甚至在她走開後還往地上吐痰開罵,不想看到往日裡得她青睞的玲瓏、紅香、繡春被別人欺負而她卻無能為力,不想看到同輩中的人或是同情或是可憐或是得意的神情。
她獨自走出了綠玉館,眾人看到她也都表面上行個禮,臉上偏要做出撇嘴的怪相。她只是一個快滿八歲的孩童罷了,她又和誰有深仇大恨呢?為何眾人皆要對她落井下石?
人心之冷,竟到了如此地步?
一步一步地,身子極輕地,像是飄著往僻靜處走去。她想,她想要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人的地方,一個能夠讓她毫無顧慮地嚎啕大哭的地方。
可是轉了好久,轉了好久卻發現,府裡的人這麼多,竟然找不到一處沒有人煙只屬於她的能讓她好好哭一場的地方。
但凡有人的地方,她都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懂事模樣,因為怕柳璟和太太自責用錯了法子,怕關心她的人擔憂,怕內心積蓄的情緒一旦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怕……
她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她只是,只是想在一個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哭一哭而已。可是沒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她想她的母親了,若是母親看到她如今的模樣,又該有多心疼?為什麼母親當初不曾帶走她,要留她在這世上承受那些沉重?
眼簾中的溼潤越來越重,她好像,好像已經忍不住了。原本清晰而讓她痛苦的景象逐漸變得模糊,雙眼前好像突然就出現了越來越厚的雨霧,將這一切都變得模糊……
雙腿逐漸趨至無力,渾身的氣力都像是被什麼抽走了一般。她扶著身旁的樹,將臉埋在樹的軀幹之上,任淚雨紛飛而下。隨著氣力的流走,身子也越來越軟,越來越軟……
冥冥之中,似乎從迷霧中傳來了一聲嘆息。她好像被誰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裡,那種暖和別人對著她陰陽怪氣的冷是截然不同的。
不住輕顫的眼睫微微撐開:“先生……”
先生嘴角含笑,眼眸中是一派中正平和,沒有憐憫同情,沒有冷嘲熱諷,更沒有陰陽怪氣。
先生打橫抱起了她,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窩,一股子清新自然、煞是好聞的味道傳入了她的鼻腔,進駐她的心窩。他讓她的眼淚打溼了他的衣裳,他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他是那麼溫和,那麼暖。
柳意之記得,她去給先生送玉佩的時候,她缺了兩顆門牙,一張嘴就是一個洞,當時她羞於說話,先生讓她吃大閘蟹,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先生講學時妙語連珠,先生於竹下彈琴時清雅無雙,先生在說起世人之逐利時狂狷不羈。
一切,都好似在昨日。
“乖,別說話,哭罷。”他抱著她,不曉得是往何處去。
倦意襲來,她終久撐不住沉重的眼皮,闔上眼睡將過去。先生的臉也變得模糊,漸漸地變成另外一個美貌女子笑著的模樣,那是她的母親。她微微笑著看著她,神情中滿是愛憐。
“阿孃,帶我走罷。我,我好累。”
“不,子持,你的日子還很長,不要被一時的苦難所打倒,阿孃相信子持,子持往後,定然能快意地過完一生。”
說著,她的阿孃身形漸漸變淡,趨近於無。在她消失的那一瞬,婉轉的聲音在空中幽幽地響起:“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當柳意之醒來之時,便看到千山那張童稚的臉上上出現了驚喜的神色。
“哎呀!你醒了!”他當即叫了一聲,曉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了。
柳意之睜開眼,只見入目的是綠卿小苑中的擺設。盆景、香爐、古琴、小几、坐榻、書畫、筆墨紙硯、滿書架的書……
這是先生所居之處。
“我怎地在這裡?”柳意之的頭仍舊昏沉沉的,她掙扎著起身,卻被千山按住。
“姑娘先前暈倒了,恰巧先生出去散步碰上,才將你帶了回來。你不必擔憂,先生替姑娘請大夫去了。”他讓柳意之睡下,又抓了抓後腦勺問柳意之,“你可要吃點什麼?”
柳意之搖了搖頭,這邊清清靜靜的,聽不到那些閒言碎語,看不到那些不甚好看的臉色,真好。只是不像是真的。柳意之閉了閉眼,又沉沉睡去。
當柳意之再次醒來之時,便見先生身姿清雅地坐在一旁笑看著她,旁邊兒矮几上擺著一碗藥。
他對著她微微含笑,一隻手端起了那藥,修長而白皙的指骨就和他手中的玉碗一般好看,和碗裡黑乎乎的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來,把藥喝了。”
他唇邊也含著溫暖的笑意,另外一隻手用勺子盛了藥,喂到她的口邊。她看著像是被奪目光輝包裹著的先生,一口一口地將藥吞下。吃完藥後,先生給了她一個蜜餞。
蜜餞很甜。
先生摸了摸她的頭:“真乖,我只當你不願意吃藥的。沒想到這麼聽話。”
後來,後來她什麼也沒問,先生什麼也沒說,她就在綠卿小苑住了下來。繡春帶著玲瓏、紅香將她的衣物、首飾等都搬了些到綠卿小苑,只是因著先生不喜人多,故而她們平日裡能活動的地方也只有專給下人居住的幾間房。
除開送膳食或者拿衣物去洗,她們都不得進入先生和她的寢房。平時她們能去的地方,都由千山告訴她們。
日子似乎就從此變得安逸了,住進綠卿小苑後,先生教了她許多學問,她整日沉浸在書山畫海之中,閒時彈琴弈棋,練字學畫仍是日常必做之事。
直到某一天,柳家早些時候被送進宮去的女兒,她的姑姑回柳府省親,指名道姓地要見她。
一陣陣針扎一般的疼襲向柳意之的腦海,那溫馨的一幕幕如同琉璃一般驀然破碎,人影分崩離析!如同叫人嚮往的海市蜃樓驀然地成了夢幻泡影!
“不!”柳意之抱著頭大喊!
“不!”她不願再面對別人不懷好意的嘴臉!不願再聽到冷嘲熱諷!不願再被人說是懦弱的廢物!她不是!她不是風吹一吹就壞、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
柳意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雙手緊握成拳,眉頭緊皺,精緻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她的唇在顫抖著分分合合,低啞的聲音含糊不清。
她看著,是那麼的不甘!
繡春雙目含淚,一雙茭白的手正拿著手帕在給柳意之擦汗。劉夫人請來的大夫正將手指搭在柳意之細嫩的手腕上,他眉頭緊皺面色沉凝。
紅香和玲瓏兩個只在旁邊人握著臉哭。劉夫人著急,柳璟面色黑得像是要殺人一般。
“大夫,怎麼樣了?怎地還沒有醒過來?”
劉夫人此時也不再鎮定。玲瓏去上房說柳意之暈倒在路上時,她就連忙請了頗有名望的太醫前來診治,又忙叫人去和柳璟通訊息,等她趕到柳意之暈倒之處時,紅香正和柳意如兩個相對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