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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岑海平穿著圓領厚絨袍子,斑白的鬢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大家圍坐一團吃著年夜飯,唯獨他始終板著一張臉,不時拿眼睛睨著過雪。

過雪被看得尷尬,忙夾了一筷子菜到他碗裡。

岑海平終於不耐煩,問道:“僖僖怎麼還不來?”

他這一問,原本熱鬧的氣氛突然有點冷卻,過雪不敢去瞅岑倚風的表情,倒是潘姨娘趕緊往他碗裡夾魚肉,嘴裡念道:“年年有餘,富貴有餘,老爺今天一定得多吃點。”

岑海平生氣,“啪”地把筷子撂到桌上,潘姨娘嚇得臉都白了。

之前岑海平出來,就一個勁問過雪怎麼不見僖僖,全被過雪拿藉口搪塞過去,過雪見狀道:“娘說了,等爹爹吃完團圓飯,她就回來了。”

岑海平不再說話,只是抿著嘴,胸膛微微起伏,他生氣的時候真的跟岑倚風像極了,也是面無表情,下巴繃得緊緊的,一副彆扭又倔強的樣子。

岑海平這才開始聽話地吃飯,但過去一會兒,就又拿眼睛死死盯著過雪。

過雪沒辦法,怕他當眾鬧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只好跟岑倚風講:“哥哥,我先陪爹爹回屋吧。”

岑倚風頷首。

回到靜仁院,正巧侍僕端來煎好的藥,過雪坐在床邊喂岑海平用藥,結果被岑海平一手推翻,灑得斗篷上皆是。

過雪知道他是因為孃的事跟自己慪氣,思付著又該拿什麼藉口哄勸他,孰料岑海平竟也不鬧了,靜靜靠著床頭,朝窗戶出了神地發呆。

明明已至深夜,但窗外仍如白晝一般,亮得出奇,一道道璀璨的煙花似隆隆雷光,在天際一閃一現的,室內溫暖充裕,炭火燒得極旺,只有那煙炮聲在耳畔若遠若近,更給人一種寂寥空蕩的感覺。

“你娘她……不是不願見我……”岑海平好像突然清醒似的,一味自言自語,“她不是不願見我……她只是……不會回來了……不會再回來了……”

過雪記得那時候的岑海平,目光迥然有神,如同盤踞山頂的雄鷹,萬物都逃脫不了那一雙銳利的眼睛,每當看到他跟孃親在一起的畫面,過雪心裡總會覺得羨慕,卻不清楚在羨慕什麼,在她眼中,他與孃親就這樣在亭中相依相偎,賞花吟詩,談天說地,彷彿永遠都不會老去。

可是現在,過雪覺得岑海平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眼眶凹陷,目光昏眊,短短兩年,就全部白了頭髮,再無當年的意氣風發。

他嗚嗚咽咽地哭出聲,彷彿深秋裡落在梧桐下蕭瑟的雨,他又抱起枕畔的玉匣哭泣,抱得很緊,像小孩子千方百計得到的糖果,再不肯撒手,過雪知道,那裡面裝著孃親的一綹青絲,不禁想起那句“指間清風斬青絲,相會何期只夢中”,原來愛一個人,哪怕是她的一縷頭髮,都可以成為對方生命中的全部。

當初,岑倚風也管她要了一綹頭髮,可是他沒有說去做什麼,她也沒有問。

外面“砰、砰”幾聲,那簇憑空綻放的煙花離得很近,震得窗門嗡嗡顫響,岑海平的哭聲低低弱弱,總不間斷,本該閤家歡樂的夜晚,他卻一個人在這裡哭,痴痴地想著孃親……

而她,又何嘗不是一個人,過雪不忍心離開,決定今夜就這樣陪著岑海平好了,孤獨與孤獨的人在一起,在這喧譁熱鬧的夜晚,才能得到一種平靜。

過雪倚著床柱,眉間隱約有些怠倦,細細的睫毛掩下來,宛若海上天際線的黃昏,餘輝一點點從眼前消匿蹤跡,而岑海平的哭聲,好似被疾雨拍打的樹葉,又好似迴盪於空谷的風吟,在耳畔斷斷續續的……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睡著的,因長久保持著一個姿勢,手腳有點麻木,她輕微動了兩下,忽然發覺身上覆著一條薄毯,意識頓時清醒大半,空氣裡瀰漫著熟悉的名貴薰香,心頭忍不住一跳,她沒有立即睜眼,僅睜開一條細縫,岑倚風正坐在床頭,靜靜聽著岑海平的“訓話”——

“你說,你一晚上到底跑哪裡去了!堂堂大少爺,居然在外面喝風受凍,把自己弄成這副病死病活的樣子,那兩個下人,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跟阿榮阿浦沒關係,是我叫他們不準說出來的。”

“混賬!你越發能耐了,瞞著我偷偷跑出去玩,打小教你的規矩禮數全拋到腦後了,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以後不會了……”

“別以為你娘給你遮著掩著,你就敢毫無顧忌,當我不知道這樣的事你幹過幾次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把手伸出來。”

過雪聽了半天才搞明白,原來岑海平糊里糊塗的,把岑倚風當成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眼縫不禁睜得更大點,看到岑倚風果然伸出一隻手,白皙,修長,早不是當年淘氣少年的小手了。

岑海平啪啪幾下,就狠狠打下去。而他老老實實地低著頭,一聲不吭。

一切彷彿回到昔日的景象,倔強的少年,與嚴厲的父親。過雪想著岑倚風小時候,到底怕不怕岑海平?儘管默不作聲地任由對方訓罵,但微撅的嘴角,分明不服氣。

岑海平又打又斥,絲毫不減力氣,岑倚風的掌心微微泛紅,其實這點力道對現在的他而言,已經微不足道,可對當時一個孩子來講,還是很疼的吧。

岑倚風似乎怕他累著,嘆口氣:“爹,兒子知錯了。”

“哼,不打你,永遠不漲記性!”

“疼……”

“疼什麼?你瞧瞧你,打小就是個倔脾氣,打你也不哭,你本是比紹良樣樣都強,唯獨這一點,根本不叫人省心!”

“以後不亂跑了……”

“哼,你以為我會信,臭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

過雪原本想繼續裝睡,可實在憋忍得難受,嘴角一點點往上翹,一點點往上翹……

岑倚風若有所覺地側過頭,發現過雪整張小臉早已憋得通紅了,肩膀微顫,那嘴角更是抽搐得厲害,他目光跟要殺人一樣,狠狠往她臉上瞪去。

過雪不料被他抓個正著,也不敢裝睡了,旋即睜開眼睛,安安靜靜地坐好,不太好意思去瞅他此刻的表情,低著頭,頭一回,竟是惹笑惹得如此痛苦,她死死咬著唇瓣,知道現在要是大笑出聲,說不定會被岑倚風一把掐死。

岑海平仍逮著岑倚風一通說教,過雪終於開口:“爹爹他……”

岑倚風淡淡道:“我命下人準備了燕窩,他這一晚上沒吃什麼東西,你去屏後端過來。”

過雪趕緊點頭,起身繞過屏風,桌上的碧地百花蓋盅觸手溫熱,她輕輕舀了一碗燕窩,小心翼翼地捧到床邊。

岑海平許是說累了,這會兒靠著軟枕續續地喘氣,過雪晙了一眼岑倚風的神色,他不說話,她便踩上腳踏,坐在床邊連哄帶勸地喂著岑海平。燕窩裡摻雜了安神藥,岑海平吃完沒多久,便沉沉寐著了,岑倚風替他仔細掖好被子,移目看到過雪在一旁顯得若有所思,嘴角仍在微微上揚,令人想到綻放的梅蘭花,散著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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