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這是個多麼黑的夜晚。秋風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吹光,只剩下了一個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會兒,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混『亂』時期,所有的路燈都被毀掉。他坐在這兒,記起清滆他們要來迎他。是什麼讓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趕?金志一片醉話中吐『露』出一個可怕的訊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馬鎮。這個訊息肯定是小河狸傳出的。金志說鎮上隊伍已經空了,眼下只留一個殘部……這與飛腳幾天前的訊息完全相反。曲予認為部隊在入冬前是不會離開那個地方的。如果敵人錯誤地估計了情況,以為鎮上空虛,到時候一定會遭到痛擊。問題是這個訊息必須轉告飛腳。

遠處一盞跳動的燈火,可能是清滆來了。他近日來一直有個念頭,就是再一次提出那個老話讓他離開曲府,去創立自己的一份生計。他已經預感到了什麼這個平原的戰『亂』全面開始了。或許一切都將『蕩』然無存。曲府在這個時代的庇護功能不僅將全部喪失,而且還要累及其他。他絕不願看到那一天。同時,他還在設想一個久遠的計劃,就是怎樣將自己一家全部解脫出來——至於到哪裡去,如何實現,他正在考慮、正在反覆權衡。這些念頭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

有人挑著燈籠走過來,越來越近了。曲予在心裡決定說“清滆,該是你離開曲府的時候了。也許你一開始要怨恨我,久後你會感謝我的。”

“老爺!”一聲渾厚的男聲,是清滆。

曲予站起來。

“先生……我們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來,不巧那邊又來人了,她們要接待客人……”

曲予趕忙問“誰?飛腳嗎?”

“不,是姓寧的一個年輕人,以前來過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邊。

這個夜晚又黑又涼。曲予很久以後都會記住這個不祥之夜。從邊門進了大院,一點燈火都沒有。他厲聲問怎麼了,清滆回答停電了——再不就是預防外國人的飛機,有關方面勒令斷電……眼下無光的日子越來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術斷了電,自備的電裝置又損壞了,那一次差點誤了手術……一團團的落葉在風中滾動,他不斷踢飛了它們,深一步淺一步地到了餐廳。

那個年輕人正在一支蠟燭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擾他,就坐在了一邊。可是年輕人已經看到了他,立刻站起來,叫了一聲“曲先生”。曲予打量著他,現這個年輕人比上一次見到時變得壯實了一些,臉上增添了更為沉重的神氣。小夥子握著曲予的手說“想不到這麼快又來打擾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個訊息告訴他,而對方又能否順利地轉達……後來他終於不再猶豫,把港長酒醉間說出的事兒從頭講述了一遍。年輕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雖然仍在微笑著與曲予說話,但分明是有些緊張了。他馬上提出讓曲府借給他一匹好馬。

年輕人剩下的飯菜在桌上冒著熱氣,嗒嗒的馬蹄聲已經出了大院。

秋風突然大起來,院內一團團落葉攪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進來,她覺蠟燭突然熄了,去重新尋找火柴。她聽到有什麼聲音,原來一個人坐在一角的長凳上。她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對方不應。她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一點也不燙。“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馬到黑馬鎮要多少時間?”“一天多點吧,頂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咕噥說“但願一切還來得及。”

“走吧,先生,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讓神靈保佑他們吧,該做的先生已經做過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額頭、臉龐、頭,扶起他來。

“讓我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吧。”曲予說。

整個餐廳裡沒有一點光,靜靜的。這是很空曠的一間屋子。他們無聲無息地擁抱著,撫『摸』著。淑嫂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打溼了他。他為她抹去淚水,將下頦久久地壓在她的烏上。這烏有一股濃烈的香氣。他知道那是她用幹玉蘭花浸過的水洗過了。這種氣味總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他一嗅到它就會想起那些特別的時刻。那是尋找與收穫的時刻,是遺失和長嘆的時刻,是給予和剝奪的時刻,是忠誠和背叛的時刻。一個男人哪,一個男人怎麼能不為這樣的時刻而激動。他扳開她固執的手,握緊了它。它的特殊的溫暖與柔和,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深深地安慰了他。他好像極少像這個夜晚這樣膽怯,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恐懼什麼?是那個遙遠之地的牽掛嗎?他總覺得一個潔白的軀體在流血,這血流像溪水一樣,淌著淌著。這溪水,這紅『色』的溪水啊!

“啊,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我真想把自己化成水、變成你身上的血肉。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啊……”

“你摟緊我吧。你一定覺得冷了吧?我的……”

他在這樣的時刻總覺得她像一個娃娃,讓人憐惜又擔心。他常常不知不覺間就把她抱在懷中,臉對臉地看著。黑『色』中那對眼睛星星一樣亮,他甚至毫不費力就看得見她的睫『毛』。他一遍遍地親吻這長長的雙睫。

“一匹好馬的度,一個時辰裡能跑多遠?”

他總是問著,問著。

“一匹好馬一個時辰……它轉眼就不見了。來得及的先生,來得及的……”

“我要聽到訊息才能放下心來,我一定要等待那個訊息。今夜的風太大了,你聽見風趕著雲彩飛跑的聲音了吧?那是很野蠻的一種聲音。像野獸在吼叫……我擔心這個晚上醫院裡的傷員會痛得厲害,我想去醫院看看。”

“不,先生必須休息了,那裡還有很多大夫,他們會照料病人的。”

她把他扶到了臥室。這間臥室就在一個小書房的隔壁,是一張窄窄的小床,平時他工作得太晚就睡在這裡。她為他把床鋪好,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安慰著他,不停地親他的額頭。她覺他的手又抖又涼。

“你在這兒多陪我一會兒吧。”他像懇求她。

風聲攪得樹梢一陣呼鳴。淑嫂沒有離去,而是伏在了窗前。她看著那在風中劇烈搖動的幾棵大樹。突然那棵最大的白玉蘭的枝杈啪啦一聲折斷了。她“呀”了一聲。

曲予在這聲尖叫中坐起來。“‘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遠……’”

淑嫂點起蠟燭。她望著他的臉,驚訝極了。他的臉從未有過地悲愴和肅穆,還有一絲惶『惑』。她把手放進他的手裡,他握得她都有點疼了。一陣沉默之後他突然說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們都跟我受了太多的苦——你、閔葵,還有清滆和小慧子。再也沒有比你們更好的人了,我真擔心你們會跟上曲府受牽累……”

“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時代就要大變了。曲府不會存在下去。它也沒有理由存在下去。我害怕的是它結束得太快,快得讓人沒有準備……我一直有這個擔心。我不會為曲府再做什麼了。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能力辦得到的……”

“先生是指土匪……”

“不,不是。我講不清。你們或許很快就會親眼看到。不講這個了,不講了……”

淑嫂的淚水簌簌落下。她吻著他的手,連連說“我一輩子不會離開先生,我們都不會的,我是你的人了,一生一世相跟著。先生你再別說,別這麼說,我們都欠著先生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著前邊的黑夜,只是搖頭。

“先生,啊啊先生……”淑嫂不停地吻著,撫『摸』著。

“我已經決定了,先讓清滆離開。曲府不再需要僕人了……”

“先生也趕我走嗎?”淑嫂已經泣不成聲。

“我從來沒敢把你當成僕人。你是我的人,我的手足和血肉。我什麼都會記得,我也明白,明白我們是分不開的……”

淑嫂緊緊依偎著,再不吭一聲。陣陣大風中,不斷有什麼出響動。又一聲樹木枝杈劈斷的聲音。“這個夜晚太可怕了,先生,讓我別離開你吧。”

“可惜這個床太窄了……”

那一次也是這麼窄的一張床。醫院裡留給院長午休的床,破舊不堪,卻成了淑嫂的婚床。她會為生命中的這一頁而深深地感激一個人。那個嬌小的人就是她親姊妹一樣的閔葵。閔葵曾問過她“你不要個名分嗎?”她答“好妹妹我不要,我怎樣都可以,我什麼也不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我的命了。”

那一回兩個女人哭了,久久地抱在一起。

她從病房裡出來已經是午夜一點了,疲倦極了,走路都要不時地閉一閉眼。她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前,有時要扶一下牆壁。那個暗綠『色』的小門在眼前一閃,她的心咚咚一跳。她在門前站了片刻,正猶豫,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推了一下門,門虛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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