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戰爭像間歇的驟雨。團團圍攏的雲塊、嘶鳴轟響的霹靂……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緊,風在弦上尖嘯。

黑馬鎮連日聚會,三千支槍、兩千杆鐵矛在廣場上舉起來。出席集會的除了防區負責人、各協會負責人、支隊其他長外,還有身穿長衫、白鬚飄飄的耆宿賢達。人們的記憶中不曾有過這樣盛大的聚會,也沒有聽過這山搖地動的口號……

港城日夜響著隆隆車聲。佈防正在緊張進行,上峰視察一月數次。此地既是通向海北戰區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進可攻,退可守。城郊簡易機場正加緊修築,郊區工事也大舉翻修。同時市區強化戰時規劃,對公益設施的控制日趨嚴密。曲予的醫院被要求掛上某軍戰地醫院的牌子,被他斷然拒絕。金志港長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換上官軍番號,眼下都屬金志調遣。

城內盛傳曲予與黑馬鎮聯絡頻繁,並親自參加了那次聚會。聯絡到在醫院一事上與金志的對峙,許多人都相信這一傳聞。只有極少數人親眼看到,黑馬鎮聚會那天曲予先生正在為一個病人做臂部手術,手術結束後又趕赴城裡幾位老先生的一場酒會。

酒會是為歡迎戰家花園四少爺舉行的。這位文弱書生不苟言笑,行為端莊,從主持府內一搭子事務以來,已博得極高聲譽。幾乎所有路過此地的要人都拜訪過他,甚至喚他出山。曲予在這之前為他看過病,兩人交談不多,但大致愉快。談到政治時局,戰聰似乎有些拘謹。有人曾經問起曲予對那個年輕人的印象,先生只用兩個字概括難得。

酒會上,眾人對戰聰一派奉迎,只有曲予寡言少語。好不容易捱到席散,他才與戰聰到室外待了一會兒。曲予在迎面吹來的海風中看著這張開闊的額頭,忍不住說道“戰先生才幹過人,又如此年輕,『亂』世中也該有個選擇啊……與匪賊沆瀣一氣者決不可為伍。”戰聰點頭“先生的話我會三思。我從來鄙視那些苟且之徒,儘管現實的糾葛一言難盡……”他們這個夜晚談得非常投機。

不久有人對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並未出席什麼會,因為壓根兒就不知道。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家邀請我,說不定我會欣然前往呢!”

這期間生的另一個重要事件是寧周義的歸來。這位在軍政界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年紀漸大,體力也大不如從前,卻顯得日趨活躍。他在小城逗留的時間不長,行蹤隱秘,只有金志和身邊幾個人知道。這次他會見的人不包括曲予,卻與四少爺戰聰有過長談——據說還受戰聰邀請,在那座莊園裡住了兩天。

無論怎麼說,寧周義的到來與山區和平原的戰局緊密相連。除殷弓而外,幾派實力人物經過漫長的爭吵、討價還價,最後總算達成了鬆散的聯合。寧周義在這場和解中當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紛紜複雜的政治軍事態勢中,算得上一個樞紐人物。

殷弓這期間與曲予有過幾次深談。他特別想聽聽對方的意見,每次都由飛腳暗中陪伴到曲府來。兩人關在小書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話題不外乎“八司令”、寧周義的圖謀,還有海北武裝在將來衝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對這個面『色』蠟黃、身材瘦小、意志卻極為堅強的人物從來敬畏……他儘可能深思熟慮之後再作回答;但不久就現,對方對所有問題早有一個完整的答案。交談中殷弓很快換了另一副姿態,也許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習慣滔滔不絕的話語,時濃時淡的訓導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覺了什麼,這才剎住話頭。曲予卻充滿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這位殷司令面前,他真的樂於傾聽。

一場以“請教”為開端的談話結束之後,曲予總會有很多領悟,並自覺地接受了很多見解。

他們談話時,飛腳與寧珂待在一起。寧珂對剛剛得到的一個資訊驚訝不已那個獨身大俠李鬍子不僅加入了我們的隊伍,而且與殷司令結成了“拜把子兄弟”!“同志之間怎麼能這樣?這算是怎麼回事……”寧珂睜大了眼睛。飛腳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飛腳嘴角有一絲奇特的笑意,於是寧珂不想再說什麼了。飛腳說到李鬍子與麻臉三嬸的糾葛——那個女匪極想嫁給他一個女兒,讓他入夥,李鬍子就是不從。“多麼傻硬的漢子,換了我,哼。”寧珂盯住他“你要怎樣?”“我?將計就計!”

寧珂覺得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無法忍受。革命的隊伍竟如此寬容。他明白對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僅僅是什麼交通員。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過多地打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飛腳仍然穿著綢緞衣褲,紮了寬幅腿帶子,還戴了一頂黑禮帽。因為愉快,他這會兒叼著那種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與寧珂談話。這床由綪子收拾得無比整潔,散著玉蘭花的氣息……這個傢伙卻和衣而臥。有一次綪子找東西走進屋子,大驚失『色』。後來她問寧珂“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到客廳或書房?”寧珂只得如實相告“他不同意。”“他弄髒了我們的床啊。”寧珂搖頭“原諒吧綪子。”儘管這樣說,他自己卻從未原諒過。

有一次小慧子進屋裡找曲緒,飛腳一下子從床上躍起。她叫了一聲,躲開過來揪辮子的手,跑開了。寧珂說“這樣不好。母親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飛腳撇撇嘴。又說“老寧多麼有福啊!”

不斷有零星的戰鬥打響。雖然規模不大,卻驚動了諸多方面。參與戰鬥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隊伍。省城來了談判要人,黑馬鎮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寧珂,而後又有許予明。第三方是外國人美國的一位高個子。曲予先生也應邀參加了調停談判,他與金志針鋒相對。金志總是滿臉賠笑,但目光一轉到許予明身上就變得鋒銳起來。

寧珂與許予明的相會是最愉快的事情。他們都扳指計算著分手的時間,一陣唏噓。寧珂從談話中得知,他與寧纈姑姑仍然打得火熱。“你不知我多麼喜歡她啊!”他長嘆一聲。寧珂沉默了。他在這奇特的關係面前失卻了評說的語言,只是囁嚅著“你們……準備結婚嗎?”許予明做了個鬼臉說“誰知道呢,戰爭快到關鍵時刻了……”

寧珂對這個戰友充滿了欽敬,還有痛苦。他為對方的一切奇蹟所感動,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對組織談出關於這個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後來又現,組織上對這個人幾乎瞭如指掌。好像只是礙於什麼,才不得不暫時將這些擱到一邊。但問題總要以某種方式加以解決,這是肯定的。寧珂在談話中不能不想到東部城市中那個長了鷹眼的女子。他實在忍不住,因為那個痛苦惆悵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動“老許,再也不能這樣了。你會傷害她們——而她們是絕不能被傷害的!那個鷹眼女醫生……”

“我從沒傷害她!我對她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哎……”

談判期間,零零星星的戰鬥仍未終止,不過是談談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報紙原屬中立,儘可能不偏不倚,主旨總是希望結束戰爭,各方攜手共圖偉業之類。這期間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諱指責某些人居心叵測,恃武妄行,荒謬到了兵匪勾結。他大聲呼喚民眾,言辭空前激烈。

人們都明白,除非是曲予這樣的人物,其他人若寫出這樣的文字,報館不可能刊登。這些言辭與黑馬鎮出版的油印小報如出一轍。儘管如此,小城的報紙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當局訓斥再三;半月之後,因為形勢愈加緊張,報館終於受到了嚴厲制裁,勒令休刊——當它重新與市民見面時,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報紙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類言論,無非是對黑馬鎮一方的謾罵。

曲予受到的刁難越來越多,無論是醫院還是曲府,常常有人尋釁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預,實際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傢伙不過按時從門前遛一趟,對一切不管不問。與此同時,對醫院病房的突擊搜查倒越來越頻仍,藉口是戰時狀態,防區內所有客店、貨棧和公益場所,都必須接受保安聯防的檢查。那些戴著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對醫護和病人推推搡搡,毫無道理可講。

曲予漸漸由憤怒轉為輕蔑。他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最後的瘋癲。他記起殷弓以前說過的一句略顯生硬的話“中間道路是沒有的!”“是的,沒有!”這就是曲予現在的回答。

寧珂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外面,已很難頻頻返回曲府了。只有飛腳往來如初,這是曲府一直感到費解的。曲予有時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麼一些特殊人物,他們有著特異的能力,似乎能夠毫不費力地乎一切之上飛翔……這些日子裡,他相信自己與飛腳的關係更為密切了,並將其視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綪對丈夫充滿憂慮。但她總是回味丈夫在溫煦的長夜裡所描述的未來。她從未懷疑,勝利之後的平原將會鮮花叢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馬鎮,與寧珂一起,由於母親和淑嫂的堅決阻止才未成行。午夜裡,她無法忍受劇烈的思念,就一個人在玉蘭樹下躑躅,或去找母親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們的肩頭。

淑嫂年紀比母親大一點,眼角開始生出皺紋,可整個人還是那麼清爽秀麗,身形一點也不臃腫。她身上總是散著濃烈的花草香氣。綪子把她視為媽媽一樣的人,可以隨時撒嬌、抱怨、傾吐隱秘。她現媽媽對淑嫂那麼好,她為此而感動。有時她叫淑嫂為“姨”,有時直呼她“淑嫂媽”。淑嫂喜歡這奇特的稱呼,但還是說“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綪子伏在她耳朵上說“淑嫂媽!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淑嫂撫『摸』著曲綪那一頭濃,流下了淚水。

“孩子,曲府經歷了那麼多,不過真正的大動『蕩』才剛剛開始,也許有好一陣艱難呢。挺住吧,好好愛護爸媽,他們真難。有難過的事只跟我說,別讓他們再煩了,啊?”

綪子點著頭。

分手時淑嫂又想起什麼,叮囑一句“不要單獨和男人說話,我是說那個劉交通員……”

深夜了,曲予還沒有回來。淑嫂和閔葵到醫院去找,也沒有他的身影。她們回到家等待,牽掛得不得入睡。這天正好停電,她們就在廳堂裡燃了蠟燭。

午夜兩點左右,大門響了,曲先生回來了。他的模樣讓全家人吃驚頭有些『亂』,面『色』灰暗,雙眼佈滿了血絲,嗓子也有些啞。他把圍巾輕輕放下,低著聲音說

“戰爭開始了。”

全家人呆望著,一聲不吭。

原來持續半年多的談判終於破裂,敵人已經沿著鐵路線和公路推進,如今已是重兵壓境。境外戰鬥已經開始,華東、華中都有激烈戰事。

曲予說,他今天想正式辭掉小城參議一職,請教一下那邊的人,回話是“何必如此”。他極為焦憤,不知做點什麼才好。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閃跳的燭光下,一家人圍坐一起,心收得緊緊的。閔葵去為先生準備晚飯,當她端來熱氣騰騰的湯缽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曲予無心吃飯,站在窗前遙望那個方向。他自語“是黑馬鎮嗎?”

第二天,防區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醫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門,並監督了門診和病房。這一點與最緊張的年頭一模一樣。醫院裡的人都預計,不久即將有傷號從前線抬下來。這所全城惟一能做較複雜外傷手術的醫院,對於這場戰爭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醫生的天職;令曲予和朋友們深為不安的,是不能為另一支隊伍提供這樣的幫助。他們需要手術器械和醫『藥』,而這些極為寶貴的東西在今天已不可能運抵了。

許予明和飛腳仍能設法進城。許予明總是化裝,而飛腳連那個也不屑於做。有一次曲予打聽李鬍子,飛腳臉『色』陰沉,罵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問,對方不答了。

後來許予明私下裡告訴李鬍子與殷司令成為拜把子兄弟之後,一度甚為誠篤,對殷弓言聽計從,而且召集過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擊了敵人。有些鬥爭極其複雜,如果不是李鬍子參與,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與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麼如意了,比如他不願出面組織一支隊伍——而這對他來講是極為方便的,因為那些散在山區和平原的好漢們沒有一個不聽他的。他還堅決反對殷弓對麻臉三嬸的一個“策略”……許予明說“反正李鬍子很倔犟,改造的路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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