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曲予被害的訊息傳到寧珂這兒,已經是十餘天之後。那時黑馬鎮已召開了公審大會,槍決了“小河狸”。許予明被這一事件徹底擊垮了,幾次昏厥,醒來之後神志已有些異樣。寧珂用盡一切辦法安撫勸慰戰友,但無濟於事。他知道那個可怕的決定完全是殷弓一人做出的,飛腳無意反對,自己勢單力薄。那天從許予明處出來,他徑直闖入了殷弓的屋子——殷弓披著那件灰黑『色』披風,用一支紅藍鉛筆描描畫畫,一抬頭撞到了寧珂尖利的目光。

殷弓把一杯水推到寧珂面前。

“殷司令,殷弓同志!我覺得有好多話需要談一談了,再也不能耽擱了……”

“談吧。”

寧珂被對方的鎮靜與溫和弄得不知所措。其實他更希望對方與自己怒吵一架。再這樣憋住,他會像許予明一樣瘋的!他覺得額角有根小血管隨時都會爆裂,脫口喊道

“你看見許予明瞭沒有?人已經瘋了!”

殷弓端起黑杯子飲一口“看過了。我也很痛心。我為他那個樣子難過,也羞愧!敵人血洗黑馬鎮時,他沒有變成這樣;我們槍斃了一個‘小河狸’,他倒挺不住了!事實就是這樣!……”

“可是司令!可是那時許予明並沒有到隊伍來工作。還有,‘小河狸’畢竟救了他一命,又自動找來,他們很難割捨……這需要時間。總之支隊在處理這個問題上太草率,也太殘酷了!”

殷弓終於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來“是我們殘酷嗎?嗯?他們已經讓我們血流成河!我們是誰的隊伍?我們在幹什麼?我的同志,你的想法多麼可怕!你多仁慈,敵人正希望你這樣!記得上次寧周義組織的大圍剿我們死了多少人嗎?那個數字你該記住。那時我們已經哭不出聲來了……”

寧珂嘴唇顫抖,不知該用什麼話去反駁。

殷弓大口吸氣,坐下說“這就是嚴酷的現實。我們每天在戰場上、甚至是戰鬥間隙中,大批大批地損失同志。他們是非常可愛、非常寶貴的……南方的那次戰役中,我是親自參加者,親眼目睹了可恥的偷襲。我的戰友成百上千地死在身邊,血把青草都染紅了。那次我們一個連只有我一個人逃出來!寧珂同志,我還要對你說什麼?我不能說你缺少經歷,因為你目睹的血已經不少了。還有老許,也是這樣……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這到底是為什麼?在鬥爭的緊急關頭,為什麼總有人出現猶豫甚至動搖?我想了很久,現在還在想。我多少算是明白了一點,寧珂同志!”

寧珂盯著他“你說是為什麼?”

殷弓搖搖頭“這是個痛苦的結論,我實在不願講出來——你自己琢磨去吧!”

“不,殷司令,今天你一定要講出來!作為一個革命者,我什麼都會承受。請講吧。”

殷弓咳著,又喝了一口茶,說“我在想革命的『性』質、一個革命者所應具有的特質。革命——怎樣講才好呢?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它對於一個人來說,或者是一開始就會,或者是一輩子也不會!”

寧珂呆住了,屏住了呼吸望著對方。他有一萬句話在心裡沸動,但他還是忍住。他把什麼都忍住。他去取茶,可是手有些抖。他像聽到了宣判……

殷弓點上煙。屋內真靜啊。

寧珂的腦海裡又閃過一幅可怕的影象,他不得不用盡全力驅趕,但總也不能如願。一個年輕姑娘,披頭散,五花大綁押解過來;為了阻止她的尖厲呼喊,嘴裡塞滿了布綹;只有一對眼睛在呼喊,這一對『逼』落太陽的女『性』的眼睛……寧珂矇住頭,伏在桌子上。

殷弓輕輕拍他,他抬起頭。

“有個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受不住……曲予先生……犧牲了!”

“啊?!你在說……”

“這是真的,十幾天以前了。他從黑馬鎮回去,接近城區時遭了埋伏……”

寧珂的臉變了『色』,目光呆滯了,一瞬間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殷弓勸慰他,可他什麼也聽不清。這樣許久許久他才記起要馬上回去一次,是的,無論如何也要去看曲綪、閔葵和淑嫂……曲府塌了天了。他騰地站起“我馬上回去,馬上!”

“不,我們不敢再讓你走了,你忍耐些、堅強些吧!現在小城已經嚴密封鎖,曲府也封鎖了,你回去等於自投羅網……”

“可是曲綪……她現在不知怎樣了呢!”

殷弓在屋內踱步“不會太久了,請你相信我的話。頂多半年小城就會解放,那時再說吧……眼下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我們必須對眼前的形勢有個清醒的判斷,要明白滅亡之前的敵人特別兇殘。”

寧珂叫著“這太過分了,太喪心病狂了!我想知道這是什麼人乾的!我想知道!”

殷弓搖頭“背景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這顯然有金志的參與,但恐怕他也只是個執行者;頂多是個合謀者……”

“全說出來吧!”

“只是分析和判斷,全面情況還不掌握。我們在事情生不久就有個懷疑,懷疑有更大的人物『插』手,比如寧周義……”

寧珂馬上吼一聲“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殷弓臉上的疤痕抖動著“在鬥爭的節骨眼上,怎麼估計都不過分。請你冷靜想一下,曲先生在這時候多麼重要!他在改變平原地區的力量對比上,有其他人無法替代的作用。無論是中間勢力,如參議會、各協會,還是城內外鄉紳民團,甚至是戰聰,都要受他影響!敵人眼看大勢已去,無計可施,是最後一搏了,你想還不敢冒險、還下不得手去?他們害怕曲予先生!這事兒只有對整個戰局有總體把握的人才能做出,寧周義就是這樣的人。還有,憑曲先生與寧周義的關係,金志得不到他的應允敢動手嗎?……”

寧珂一時無言。他大口吸著冷氣,不停地摩挲拳頭“好啊,是這樣啊,這就簡單了!這就來吧!原來是這樣……”

“所以我以前反覆強調過,對於山區和平原而言,有兩個樞紐人物一個是曲先生,一個就是寧周義。我擔心的事情都一件一件生了……我曾提出讓阿萍來小城居住,以此牽制寧周義——如果早這樣做了,恐怕也沒有眼下的結局。”

寧珂痛極了。他搖頭“阿萍不會來的!在這樣的時刻,寧周義怎麼會把她送到小城裡來!這是不可能的。”

“我看未必。要做成這件事得想出一個辦法。現在是到了最緊迫的時候……”

寧珂喃喃著重複“現在是到了最緊迫的時候……”

殷弓緊緊握住他的手“寧珂同志,再堅強些吧,再堅持一下吧,勝利就要來到了!”

寧珂這會兒敢於迎著對方的目光了。他點了點頭。

對戰聰一戰正在積極準備之中。飛腳頻頻往來於李鬍子與支隊之間。戰聰似乎意識到那個決定『性』的時刻不可避免,近兩個月內只是抓緊防務,除充實軍備之外,特別加強了與其他武裝力量的協調聯絡。麻臉三嬸的隊伍駐紮在離戰家花園僅六華里的小村,此時人手較一年前已擴充了許多,有幾支散匪先後被其兼併。力量較強的三支土匪隊伍的另兩支已經不復存在老幹姜兩年前中毒身亡,隊伍散掉一半,麻臉三嬸收編一半;野豬一年前與殷司令交火,隊伍被吃掉三分之二,野豬本人死於槍下,剩餘部分投了戰聰。

敵人在平原的正規部隊明顯處於劣勢。這與兩年前的情形正好相反。主力一分為二一支沿南山北麓西撤,投入南部戰區;一支龜縮海港小城,駐紮在金志防區。金志在平原地區已喪失了還手之力,只把與殷弓較量的希望放在未來。他明白,如果華東乃至整個江北的戰局不能根本好轉,放棄這座港城只是早晚的事。承認這個現實是非常痛苦的,因為這座經營了多年的戰略要地連著一些人的心,即便在異國人入侵的最艱苦的年代裡,官軍也竭盡全力維持。它扼住華東兩條公路幹線,又是通向海北城市的水上門戶。失去了這座港城就意味著放棄整個半島地區,並危及海北,傷及京津。

飛腳從李鬍子處歸來報告戰聰已經三次聯絡李鬍子,希望他能在危急情勢下與戰家花園聯手。戰聰甚至親自到過李的營地。“李鬍子怎麼表示?”“他按照老說法,‘嚴守中立’,不到萬不得已不與支隊交火。”殷弓說“很好,要沉住氣。”“李鬍子還埋怨戰聰,不該指望臭名昭著的麻臉三嬸,說那支隊伍早晚沒好下場。”殷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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