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蒼樓下》

再次走近許艮教授那座黑蒼蒼的樓房……自從許老失蹤之後,我與呂擎已去過多次,可那扇門總是緊緊鎖閉。

這會兒看著那座蒼樓,心裡有火燒火燎一般的感覺。許艮既是呂擎的導師,也是我在這座城市裡最為崇拜和景仰的人。他那張沉默的臉、花白的頭,還有那個沉甸甸的菸斗,都時不時地在我眼前閃動。在伸手可及的現實生活中,一個人竟可以這樣突兀地消逝,簡直就像神話。我一次也沒有見到陶楚……在這個學校的人看來,她與許艮的關係頗為神秘,甚至不能用一句“不太和諧”之類的話來概括儘管同居一屋,但通常井水不犯河水,找許艮教授的人,陶楚從不『露』面;反之也是一樣。我見過他們的孩子許魯,那是一個可愛的、獨立『性』很強的小夥子。他長得漂亮,可能很像母親。

都說陶楚稱得上整個校園裡最美麗端莊的一位夫人,高貴而矜持。據人講,在學生時期追她的人很多。矜持是“追逐”的結果。大概就因為這個,她一輩子與同事相處得都不太融洽。總之她是一位『性』格特別的、不苟言笑的『婦』人。

再次來到蒼樓下。小心地敲門、等待。直停了好長時間才聽到腳步聲。門開了,出現在面前的是許魯。

他手裡拿著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這使我想起這個小夥子已經是第二次忙高考了。他很不友好地看著我,後來總算認出來了,叫一聲“叔叔”,就回過頭去。

他走路很快,我跟著他穿過一截走廊,進了客廳。

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來——陶楚從另一間屋裡出來了。我似乎有些緊張。待我自報了姓名以後,她點點頭,請我坐下。我已經不記得來過多少次了,但真的是第一次正面見到她——有一次好像只見了個背影,但那也是一閃而過。這會兒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婦』人,美得讓人稍稍驚訝。我現她說話時嘴巴張得很開,寬寬的舌頭好像不太靈活,所以音有些沉悶。可她一旦合上嘴,就立即顯出一個小巧的、像仔細勾勒過的精緻的嘴巴。顯而易見,她保養良好,這在她這樣的年紀是不多見的。臉上的肌肉沒有一點鬆弛,腮部和唇部也沒有變形,整個臉龐還保持了很好的輪廓線……“老許常常談起你……”她說。

她的聲音平靜、溫和,如果不知底細,一點也想不到前不久這幢樓內剛剛生了那樣一件事情。我不知當年的高更到塔希提島的時候是否也是這種情形?我想它引起的震動也不會比許艮更大……高更後來總算有了著落,他出走之後與妻子大概也還有過聚會。可許艮教授留下的卻是一個未知的結局。

“許教授有訊息嗎?”

陶楚搖頭。

“他安頓下來會來封信的……陶老師,在這之前——您一點也不知道他要走嗎?”

“不知道。”

她看了看在一邊伏著寫字的許魯說“老許這個人太耿直了,平時就讓人忽略了他那些小心眼兒。他其實也挺算計的。對家裡人,有什麼想法就該談出來,我和孩子都不會攔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真的只有離開才會安寧,會過得好,那一定會放他走的。那樣我和孩子都會省些心。眼下我不得不說,他做得實在是太過了一點。想想看,我和孩子絲毫沒有思想準備,一覺醒來人就不見了,這算怎麼回事?你看,就這樣,他又一次製造了個大新聞。”

我知道“又一次”是什麼意思,上一次是動『亂』年代。我問“他是半夜裡走的嗎?”

“是夜裡走的。他睡在工作間,我和孩子睡在走廊北邊的屋裡。他晚上常常起來溜達、散步、吸菸,所以他開門、出出進進的也引不起我們注意。這些年裡他因為常常起夜,怕影響我們休息,才與我分開住。你們年輕人不知道,人上了年紀,分開休息也好……”

“許教授出走之前一定會有些跡象,比如說要收拾東西,帶些衣服,帶幾本書……他總不能一點準備都沒有吧?”

“他走前一個月到處翻找……不過他一本書都沒帶。”

我一直看著她。我知道那是在翻找一個女人的信件。

陶楚搖著頭“對於許艮,一般人根本不會明白的,說出來你們不信。我查點了一下,他什麼衣服也沒有帶,一本書、一支筆一個本子都沒帶。你看他的工作室吧。”

她領我到了工作室。

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裝滿了書籍、不斷吸菸的屋子才有的怪味。這是某一類知識分子的氣味。許教授那個藤椅還在,這使人想到他隨時都會從外面走進來,微笑著坐下,向客人舉一舉菸斗。一架架的書,一摞摞的卡片,有的用草繩捆起,有的用橡皮筋勒得整整齊齊。它們都碼在那兒。桌上還有翻開的文稿。好像人是在工作中被劫持了似的,一切都是突然中止的。我看著,心裡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想象著那個夜晚許教授就像平常的一次夜間散步,揹著手往前走啊走啊——看看天『色』,看看滿天的繁星,還是走下去……他走得太遠了,不能回返了。

陶楚說“什麼都是一種習慣。暫時我會覺得屋裡少了一個人,時間長了也就適應下來。你可能以為兩人過了快一輩子了,其中的一個突然離開,另一個怎麼會習慣?是啊,可我們之間不是這樣。你不知道,在後來這些年——不,他從很久以前就是一個人生活了。他很少關心我和孩子。不過還好,我們不太吵架。我和孩子是一個世界,他自己是一個世界……”

“老許剛走時,院系領導了尋人啟事,還派人出去找過。老師和學生都在議論,看著我好像秘密都寫在我臉上似的。可是還不到一個月,一切都平復了,再也沒人議論他了。這個年頭的怪事本來就多得不得了,吸引人的東西也多,人們不可能老要記住他。所以這事兒剛剛過了不到一個月大家就把他忘了。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沒那麼多閒心了。這事如果生在六七十年代,那會是多大的一個事件啊!這可不是上一次,那次他跑得轟轟烈烈。現在不是了,現在怎樣都行,因為沒了老許只是我們家的事。看看吧,這是他的工作間、他的藤椅。一切都像過去一樣,我和許魯還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還是躡手躡腳走路——在平常我們都要這樣。現在孩子喧譁時,我還是習慣地說一句‘小聲些,別打擾了他……’”

陶楚的手撫『摸』了一下許魯有些長的、光滑的頭,嘆著氣。許魯低頭寫東西,好像母親這隻手不是在撫『摸』他一樣。她嘆息一聲“人真是奇怪,有人議論的時候害怕聽到議論;等別人真的把他忘了,閉上嘴巴了,又覺得少了點什麼。”

許魯突然抬頭『插』話“媽媽,他們都說你是個‘冷美人兒’。”

陶楚拍了一下他的後腦,接上說“我們讀大學的時候,如果班上有哪個同學神情有些不大對,比如說他長時間不願說話,那麼小組裡一定要有一個人去找他談心。談心的人會千方百計把他沉默的原因挖出來。對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一定要談。說起來有點可笑,只要找到一個談心的物件,那麼這個人就是躲到廁所裡也會有人跟上。你看,當年那種關心人的勁兒多麼可愛,但方式又是多麼可怕。我們的世界總是在兩極裡搖擺,一會兒跑到這一端,一會兒又跑到那一端。現在還有誰那樣關心別人?不會了!”

我還是有點不解,難道這位老人真的沒有為自己準備一點盤纏嗎?這作為一個遠行人真不可想象。當然,如果判斷不錯,老人是趕到東北去會一個女人的,那個女人正處於特殊的境地,所以這邊的人才不管不顧地跑開了……

陶楚看我一眼“許艮這個人怪極了,他從來不碰錢。他的這個『毛』病——我對孩子說,可能是學了一個大人物。當然這是句玩笑話。他眼裡沒有錢……剛開始我懷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比如說他出去散步跌進了哪兒……直到後來他來了個小紙條,我這才相信他真的是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陶老師,如果連您也判斷不出自己的丈夫為什麼要走,那就沒人能弄得明白了。”

陶楚低下頭,“我夜裡睡不著,什麼都想過了。我當然不會那麼傻。人哪,有了第一次,也就會有第二次……”她說這話時看看一旁的孩子,又去看窗外,“我不會那麼傻。我能知道他這會兒在哪兒、在做什麼……”

小魯猛地抬頭“他在哪兒?”

她沒有回答孩子的話,說下去“我們為什麼要守住這幾間房子?有人可能說,‘過日子呀。’是啊,過日子。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這個問號直到現在才來,也許已經太遲了。轉眼我就要六十歲了。小時候沒有想過,長大了也沒有想過……”

這時許魯又抬頭『插』一句“我以後也要跑,去國外。”

陶楚這一次稍稍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她不願講吓去了。

這時我好好端量了一下這個高考落榜生。他正準備第二次衝刺。孩子長得很帥,有一雙沒有受過任何痛苦折磨的眼睛。他的嘴唇永遠帶著嘲弄人的神氣。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暫時還沒有什麼可以嚇得住他,他也很少為誰擔憂。不過他的神氣仍然使我覺得不可理解。他的父親突然離開了,怎麼就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不安?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代?這一代又是怎樣長成的?他們為什麼會這樣?

小魯待不下去,到外面去了。這時陶楚起身把門關了,接上剛才被孩子打斷的話題“他是跑到東北那個女人那兒去了——我不知道他們這些年裡有沒有聯絡,我想不會沒有的。別人都想不到這些,現在的人要忘事是很快的,可我不會忘。他做得太過分了!以前我能原諒他,因為那是個特殊年代,他需要躲難;現在不同了,現在他大概是瘋了——真的,這個年頭許多人都瘋了,他們做了什麼都不要吃驚……”

我真想告訴她有那樣一封信,告訴她老許也可能遇到了一件繞不過去的坎兒——正因為那個女人在極為艱難的時刻裡幫助了他,所以他才不能在這個特別的時刻裡扔下她不管,因為老許是一好人。我猶豫著,最後還是沒有講出來。因為我在想,如果可以講,那麼老許早就講了。所以我只能把這個秘密壓在心底。我還想聽一聽,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個女人的近況,以及更詳細的事情。

“那是一個山裡女人,當時年紀小得很。老許當年是被揪鬥的物件,可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比他更受折磨的人多了去了。人家還沒怎麼碰他呢,他就跑了,多少年下落不明,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家裡,可見是個狠『性』子……後來我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原來是被山裡人招了女婿,在那兒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女方一家人住在沒有人煙的老林子裡,那兒只有他們一戶——那個地方地廣人稀,走上幾十裡也遇不上一戶人家,這都是正常的。就這樣,他成了一個山裡女婿,一開始什麼都瞞了人家,壓根兒就不講自己是個有妻室的人……你看吧,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個能下得手去的人……這一次,我想肯定是去了那裡,所以再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從來也沒跟別人提起,更不想出門找他……”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許艮不到四十歲,身子還壯,一躥就翻過了學校的圍牆。校園的燈火大多都熄了,只有幾處通亮的房間,那是一幫人在連夜審人,吆喝聲偶爾飄在風裡。離開家時妻子正睡著,他幾次想與之告別,幾次都忍住了。她太熱衷於校內活動了,每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對他的命運漠不關心。他已經是連續第三天被傳到一個黑屋裡,那些人開始對他拍起了桌子,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關於原導師的問題,還有他的論文、他的課堂,幾乎隨便找一個茬兒都成了難過的關口。他在一個星期裡陪了好幾位教授站過臺,接下去還不知會生什麼。這一夜的風很大,他跳下牆頭的那一刻,正好被揮舞的柳枝狠狠抽了一下臉。

天亮時分終於搭上了擁擠的火車。沒有座位,沒有水,沒有吃的。他站了兩天兩夜,最後無論如何站不住了,一歪就倒下來。他給踩來撞去,最後在無數的腿和腳的下面掙扎著,不知怎麼竟爬進了一排座位下邊。在這個黑洞洞的仄『逼』地方,他很快睡著了。醒來時已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車駛到了哪裡。一隻腳踢到了他的肋骨上,他給疼醒了。原來一車的人多半走光了,剩下的一些也『亂』哄哄地下車,終點站到了。不管是什麼地方,只要遠離那個城市就好。他站到了冷冷清清的月臺上才知道,這裡是東北邊遠地區的一個小站,站名怪極了;人流稀疏,是夢中也不曾踏上的陌生之地。他出了車站一直往前走,走進了一個鎮子。肚子餓極了,『摸』『摸』身上,口袋裡只有幾張糧票、兩塊錢。這是他惟一的積存。

在一個賣油條的早點鋪子裡吃了出逃以來的第一頓飯,真是享受極了。豆漿和油條的香甜讓他久久難忘。吃飽了飯,馬上想到的是更緊迫的問題接上還要往哪裡走、住在哪裡、如何餬口?這一切好像只有到了終點站才能想得起,匆匆逃出來的那一瞬根本就顧不得。他打聽了鋪子裡的人,知道鎮子上有一個馬車店,那裡可以住人。但鎮子上似乎沒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做點營生養活自己。他迎著樹梢上的太陽看了看,在印滿腳窩的幹泥街上走著,一直走到了那個馬車店。要住店就得用證件登記,他『摸』了『摸』口袋,裡面除了剩下的一塊多錢和一點糧票,其餘什麼都沒有了。他的頭上急出了汗珠,這時才明白自己仍然身處險境沒有可資證明身份的東西,那就成了一個可疑的人,一個隨時都可能被當地人逮起來的流竄犯。他吸了一口涼氣,支吾一聲,趕緊走了出來。

從馬車店裡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準備遠離哪怕稍稍熱鬧一點的村鎮了。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和糧票很快在幾個小村的代銷點裡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靠乞討過活了。原來要飯這種事兒並不難,只要是真的餓急了渴壞了,討要之聲是很容易出來的,而且十分自然。有一次他被兩個背槍的民兵盤問過,最後費力編造了一通才算混過去。那兩個民兵遲疑的目光告訴他他們十分注意他的異地口音,只是懶得細究而已。從那以後他才知道剩下的日子會有多麼艱難,每一天都需要謹慎小心了。思前想後,心一橫,就往沒有人煙的地方奔去——那差不多等於死路一條,可他還想試試自己的勇氣。他不相信一個大男人會在這個世界上餓死。當時正是秋天,野外的果子很多,天也不冷,這給了他很大的勇氣。他慶幸自己趕在一個食物豐足的季節出門,決心趕在這個秋天安頓好自己只要能夠積下一個冬春的東西,再設法搭個小窩安身,也就算在野外立下了腳跟吧。

他一直往前,就連稀稀落落的小村也不停留。這樣一口氣走下去,直到踏進再也遇不到人家的林子深處。他長舒了一口,開始在一棵大橡樹下搭窩。他計劃著怎樣吃喝度日——除了採摘一些野果,再就是設法找一些散落在林中的人家。林間的農戶獵戶一般不與村子打交道,也不太追究生人的來路。這些人上溯幾代都是從關內來的,有的直接就是逃到這裡避禍的。林子最深處有一戶人家,他們除了墾出一塊地,主要就是打獵和採『藥』材蘑菇。他們把採來的東西曬幹,然後再挑到三十里外的鎮子上賣掉。許艮終於有了用武之處,與這戶主人熟悉了,然後一天到晚幫人家幹活。主人忙著打獵和採摘,他就在墾出的田裡幹,有時也隨人家進林子深處採摘東西。

獵戶有一個姑娘叫“魚花”,已經十八歲了,能像男孩子一樣爬樹鑽林子。許艮採『藥』採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會他怎樣識別毒菇、找上等『藥』材。他讓她參觀了自己搭在林子裡的小窩,她對這個精緻的草舍喜歡極了。她覺得這兒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這裡過夜。而他總是催她快些回家。魚花任『性』,有時偏要待在這裡,還問“這裡沒有虎狼,你怕什麼呀?”他說也許有的。“沒有。再往裡走,翻過一座山才有呢。”許艮不聽這些,站起來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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