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多聲部》

整個城市好像突然沉寂下來沒有我們期待的種種訊息,也沒有出人意料的尖音。好像一切都沒有生過,一切照舊,這座城市就像一條漂滿了雜物的河流一樣,正日夜不停地慢慢流淌。年輕人的城市應該閃爍變幻五光十『色』,有長『吟』和嘶鳴,有狂歡和嬉戲,有傳奇英雄的拔劍長嘯,有鬼怪神仙,有空中飛艇和地下暗河,有一大早從公園裡出逃的大河馬……沒有,它每天從一大早就開始曬太陽,明天的一切仍舊如同今日,總是同一張面孔同一幅風景在我們眼前晃動。我們甚至盼望真的有一個藏在老城深處的老妖,它法力無邊,半夜裡為所欲為,吃人不吐骨頭,渾身生滿疥瘡,讓我們在恐懼尖叫中與之進行驚險的追逐。可惜沒有,身邊全是平庸的日子。

我常常琢磨霍老的自傳片斷,對那些紅槓竹紙上寫下的漂亮行楷幾近入『迷』。我不僅是看過一遍而已,而是極力想從字裡行間讀出更多的隱秘,有時想起什麼,會將前邊讀過的段落重新找出來。我現這些文字既是認真追溯往事,又像是一次漫不經心的講述,但大致不會讓我懷疑其真實『性』。除了個別可以理解的情感誇張之外,所記述的舊事應當還是相當可靠的。我注意到了文字縫隙中透『露』出的一些隱秘,如其中寫到的呂擎父親的事情——這令人十分震驚,那會兒的愕然和費解讓我一時無心再做其他想不出霍老為什麼要如此輕易地記下這幾行字,如果是故意汙人,其後果卻是可怕的。呂擎父親作為一位令人崇敬的形象,就此留下了汙痕——有人從此就會用另一副眼光去端詳往事了。至於霍老所說的因為呂擎父親的揭而招致不幸的那個大漫畫家,我暫時還不能肯定會是靳揚……平靜下來想一想,實在找不出霍老當時刻意詆譭那位大學者的必要。一切只可存疑,只在心裡結下一個又大又硬的疙瘩。

前一段時間,我們現自己正在接近他人預設的某個陷阱,內心裡竟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探險般的興奮。我們既為那些忠厚長者伸出援助之手而感激,同時也為一些人的謹慎惶恐而暗自笑。這當中,只有紀及那張蒼黑的臉上表現出深刻的厭煩,好像在說我們哪還有時間進行這種遊戲,無論是對於個人和整個知識群體,都沒有時間了。他只為一個事情難過和憂心,那就是愛情。本來就很糟糕的胃又在起勁地反抗了。他陷入痛苦的同時又深感無聊。他對一個時代和一個城市完全缺乏幽默感,也絲毫沒有遊戲的心情。

可是我和朋友們漸漸現無論是誰,他一旦牽進了某種遊戲之中,其固有的一些規則就會凸顯出來,一切都將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該來的必會『逼』到眼前,雙方誰也停不下來了。所以我們大家仍然要集中精力,要注意打聽一些事情,這不是煞有介事,而是一種需要——當馬光說這一段時間霍老身邊的人正做著反擊的準備時,我立刻瞪大了眼睛問

“他們要反擊誰?”

“反擊誰?不完全是紀及——可以說主要不是紀及,而是他背後的那一批人。在霍老眼裡這才是潛在的、最大的威脅,這些人一有風吹草動就走到了一起……他心裡清楚,只有一個紀及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大撥人,這些人會蠢蠢欲動,一有機會就向他出了挑戰。而他們過去連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現在的情況不同了,時代變了,許多人的膽子變大了。紀及是因為年輕,因為剛剛來到這座城市,不知深淺……”

馬光有條有理地分析著。我在想紀及。紀及終止了那個傳記專案,是因為厭惡,從心裡否定了霍老。他對霍老所有的著述都不屑一顧,對其經歷也只有輕蔑。我對他這種脫離了時代環境的偏激之情可以理解,卻在心裡存有諸多保留。他完全忘記了一個人與一個時代的對應關係,多少犯了簡單化的『毛』病。我真想讓他看一下那些自傳片斷,後來又覺得沒有必要了。他對霍老有相當頑固的看法,多次對我分析這個人,用語不乏生動,也不乏深度

“此人長期以來都是以雙重面目出現的在政界他是文化元老,在文化界人家是行政權威,時間一長兩面都習慣了,習以為常了,誰都得尊重這個既成事實,誰拿他都沒轍!再說人也會有一種從眾心理,有時還渴望出現和保留一兩個領袖級人物——也真的需要一個頭向後梳理、足不出戶、只在關鍵場合才偶爾『露』『露』面的形象;有這樣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出現在他應該出現的場合是十分必要的、完全合理的——如果這個人突然沒有了,那就會引起很大的不安甚至不適,以後還得重新尋覓這樣一個人。大家會不約而同地在心裡為這樣的一個形象預留專門的位置。如果誰要取消這個形象,那就會破壞很多人的心理秩序。破壞者可得有不少勇氣,還要不怕麻煩,不怕掉胳膊掉腿、缺皮少肉才行——從根本上講,這是不被允許的。至於說那個已經約定俗成矗立起來的人物,他的學養如何、德望如何,並不是至關重要的。學養深成就大的人在一座城市裡一口氣可以找到許多,但這些人都不合使用——實踐證明他們是不中用的,他們只能待在一個沉悶的角落,咀嚼自己的那一份。用一些人的話說雖然他們是專家甚至大學問家,但他們的一條腿是瘸的。儘管他們可以著作等身,但就是缺乏某種特別的東西或者說是獨到的素質,比如他們大到對整個時勢的把握,小到對一座學院或一個機構的領導能力;而且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面對最重要的問題、在關鍵的時刻,從來都處理不好——這時候反應遲鈍當然不行,太清楚了也不行;而是要恰當地糊塗一些,要半眯著雙眼,嘴裡‘啊啊、啊啊’地叫著,以爭取時間,慢慢弄明白到底要站在哪個地方才行。木訥訥的才好,必要的時候一定是口齒不清,而且聽覺也不要太敏。要常常學會兩手攏起雙耳用力聽人講話,能夠聽見的自然聽見,聽不見的永遠也聽不見。這樣的人好找嗎?很少,嚴格講他們才是一座城市或一個時期最寶貴的,是絕對不可多得的人才。而霍老正是這樣的人。所以說每一座城市都不能缺少霍老這樣的人,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時期都會是重要的……”

馬光說肖桂美近期宣佈紀及以及他的同情者、他背後的那些倒黴蛋,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他們企圖向霍老挑戰,可是忘了自己站在一個什麼地方、向一個什麼人挑戰。“‘他們無論怎樣『亂』動心思,到頭來一根毫『毛』也傷不了霍老,不信就等著瞧吧。’你聽聽,這就是那個小賤人的話。她的嘴抹得血紅,一張嘴——那可是一張‘海口’啊——就『露』出滿口黃牙。這個小混蛋自從嫁給了霍老就有了一股刺鼻的邪味兒,一個徹頭徹尾的賤坯子。認識她真讓人後悔得要命。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好奇心特重,一衝動一高興就想幹點什麼,結果常常委屈自己。有時我並不喜歡那些娘兒們,她們的貪婪可不是你這個局外人能夠想象的。就這樣,到後來厭惡就自然而然地生了。我本來與肖妮娜的事早該了結的,當初完全是因為一時興起,因為惡作劇……你知道我這個人玩耍的心思太重,想跟霍老打打游擊,想用一種老法兒逗逗他……結果老傢伙還是比我棋高一著,俗話說得好,‘薑還是老的辣’,這一來正好是霍老報復了我!”

這些話包含的層次太多,我聽不明白。

“你看,是這樣我總覺得那個霍老夠蠻橫、路子也太野了一點,就想給他點顏『色』看看,偏偏就要和小賤人來往——想不到這正好合了霍老的心意他對小賤人也厭膩了,正希望她離遠點兒呢。他需要有更多的時間來追逐王小雯和其他人,正想找個藉口讓小賤人不敢鬧事呢,這一下正中下懷!可惜我察覺得太晚了——我們,我和小賤人,都上了霍老的當了!”

“她什麼時候知道了王小雯的事?”

“早就知道了。我曾經給小賤人指出過這一點,本想讓他們內訌,誰知小賤人說‘那都是一些用心險惡的人在造謠生事,他們在別的方面動搖不了霍老,就在生活作風上敗壞他。霍老是那樣的人嗎?多少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誰能在這方面捉住他的把柄?’我聽到這兒吃了一驚,真的搞不懂了!誰不知道霍老在這些事情上臭名昭著,她竟然替他辯護,可見兩人已經在暗中達成了默契。當時我恨死了,心想這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賤人’……我忍著,聽她說下去,‘王小雯到家裡只是做一點秘書工作,因為霍老年紀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比如說送打字稿啊,傳閱檔案啊,還幫我們做一點點小事……’我故意說‘這已經是大事了!’她說‘小事。現在的人,哼,都自私得很,誰願意為別人貢獻自己那一點?誰又能急別人所急?王小雯能……’”

我聽著馬光的複述,不解地看著他。

馬光做出一副要哭的樣子“那個小賤人也抱怨,說霍老儘管吃『藥』練功,可到底年紀大了,消化不良,精力也大不如從前了,躺下就睡,不願多說一句話。她閒下來有多少話要跟霍老談啊!她想請教他,也想安慰和被安慰……‘難哪,做女人難哪……’”

馬光說著笑出來“她自以為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過要講起來也不那麼簡單,那是在一個特別的圈子裡他們都知道有一個穿著瘦褲腿、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人。她是全城最早去迪廳的那一撥花枝招展的女人,還試著吃過搖頭丸,好在沒有成癮。”他做著頻頻搖頭的樣子。

“打扮嚇人,剛認識時總說自己出身華僑,是南洋妞。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都說,嚯,還南洋妞哩!那個海邊的小城都知道這裡出了一個有本事的閨女,揹著拳頭大的小皮包,在外面找了一個大官。他們不知道霍老的官到底有多大,只說省長都不如他大哩!不過村裡人都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連過年都不回,爹媽病了也不回。有一年春節好不容易回去了,一進門就嫌家裡腥氣,還打了小妹一耳光。她父親氣不過說了幾句,也被她罵了個狗血噴頭……這都是那裡人親眼見的。”

我想不出兩個辛苦一生的老人有多傷心。一對樸實的、靠勞動養活自己的人,生出的卻是一個如此廉價的東西,她沒有自尊,沒有一點兒根『性』。我從心裡為兩個老人難過。他們真不幸。

馬光接著說“那兩個老人的年紀還沒有霍老大,她父親可能比霍老還要小几歲。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信……真的,用王如一的話說,就是‘夫復何言’!”他誇張地伸長兩臂,“現在只要提起紀及和你,她就咬牙切齒,說看著吧,看你們的下場!說你們在一塊兒嘀嘀咕咕,往霍老身上潑了無數汙水,所有的不實之詞都來自你們……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敢不尊重霍老,兩個小丑竟然糾集了一撮壞人對付一個德高望重的人……還說這也絕非偶然,看看那個紀及的出身吧!”

我愣愣地看著他“出身怎麼了?”

“她說紀及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惡毒的人,早就是我們的敵人——‘他飽嘗了專政鐵拳以後,就滾到一個小山溝裡去了,結果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在陰暗角落裡生下了這麼個黑孩子。這個孩子像他爹一樣陰險,別看平時悶聲不響的,一些惡毒的心思可真不少。他咬著牙上了大學,讓我們的社會花了那麼多精力和財力把他培養成一個博士,然後又分到一個高階科研機構,可只記著為父報仇——你看他報仇的第一個物件就是霍老!他終於找到了洩自己內心仇恨的人……’小賤人還說這個黑蒼蒼的人之所以有嚴重的胃病,就因為他惡毒,在深夜裡和那個惡毒的父親對話,練一種咒語——詛咒我們的國家和社會……可惜現在陽光燦爛,沒有這些毒菌生長的機會和土壤,於是他那部詛咒書就拿到海外去出版了——狐狸尾巴一下就被我們捉住了!呂南老是誰?一位久經戰火考驗的革命者,人家從燕京大學時候就是一位地下工作者了,一眼就能看穿……”

我忍著,心裡重複著“詛咒書”三個字,咬了咬牙關。我說“可是呂南老最近說了,‘對年輕人要愛護’!”

“是的,這句話起了一點緩解作用。可是你要明白,呂南老既可以說這樣的話,也可以說另一些話。我們不能對一句話寄託太大的希望……”他嘆息著看我一眼,轉了話頭,“你一定要原諒我,我以前可能太浪『蕩』了,愛開玩笑愛冒險——總覺得生活太單調太平庸,總想去那些別人沒有去過的角落看一看,結果就遇到了一些危險,比如說眼下的肖妮娜……最近她盯得我很緊。我知道她要幹什麼,總是躲著。她一遍遍電話催,急三火四的。我會脫身的。呂擎他們不要誤解我——呂擎對我過於嚴厲了。你知道我心裡是敬重他的,絕不像他想的那麼壞……”

我在想其他的事情。我說“反正既然已經那樣了,你就和肖妮娜保持聯絡吧,這樣我們起碼可以瞭解一些情況,幫幫紀及。”

馬光喊著“天哪,你這是讓我‘捨身求法’呀!”

“你已經捨身了,又不差那一點。”

“這是很難的……這還得試試看……”

“算了吧,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謙虛。”

“這很難的,這得試試看……”

回家時,我看到岳父正在練書法——他們這一茬人差不多都成了書法家或詩人。他正在提筆運腕,一抬頭瞥見我,立刻把筆擱在硯臺上“你過來一下。”

岳父搔了搔梳理得整齊的背頭。他們這一茬人都喜歡留這種式,它似乎代表了整整一代人的權威、氣度和修養,甚至還有他們的立場。不知怎麼這種式總是讓我望而生畏。我覺得自己與這種式之間有著那麼多的糾纏、一些解不開的疙瘩。有時我會覺得遺憾,岳父也留著這樣的式。我走過去,他拍拍一旁的沙,先自坐了。我不知道他要講什麼。但我從他的目光裡看到了一絲疼憐。

“你嘛,最好不要摻和紀及的事情啦。”

他沒有轉彎。我聽下去。

“我以前給你講過麼,那涉及到霍老。”

我點頭。岳父咳咳,聲音低緩地說下去“霍老我是很瞭解的,他對你們來說是個老領導、老前輩了。他現在身體還好,可是工作太忙,可以說日理萬機。你們應該愛護他、維護他。小紀嘛我不瞭解,這青年可能有點才華,有點名聲,但也不可以不講分寸,由著『性』子來,犯些荒唐的錯誤……”

當他停下來時,我終於有機會解釋道“這只是一般的學術問題,學術問題是提倡爭論的,並且要在平等的氣氛下爭論……”

岳父轉了轉臉,不再看我。這是他考慮問題時才有的一種表情。他這樣待了一會兒,說

“哪裡。事情比你想象的還要複雜許多。它在海外的影響是很惡劣的。海外,如今鬥爭多麼激烈!所以,這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問題……”

我的聲音稍大“不,各種爭論、包括海外的不同聲音,都是正常的。”

“你不要再說了,我應該比你瞭解情況。我只希望自己家裡人不要捲進去,不要犯錯誤,到那時後悔也就晚了。”

我默不做聲。

岳父嘆息著,不勝憐惜地走到寫字桌前了。我也湊過去。他以前常常講自己使用的是一種“香墨”,裡面有什麼麝香和冰片——可是這次我卻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臭味兒。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