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兄弟行》

我仍然踏著來時的同一條路徑,沿著曲曲折折的海岸徒步往前。太陽昇到樹梢時,我開始往一座小山的陡坡上攀登,因為上邊有一處古祠。可是當走到小山半腰的時候,突然現那些走在前邊的人駐足不前了。他們像被奇怪的東西所吸引,一齊昂望著海天連線處,脖子伸得直直的。我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問他們,一個個卻無暇回答,只是伸長了脖頸往前看。我越覺得怪異,當循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時,更是不解了前方只是一片海汽『迷』蒙,什麼異樣也沒有,無非是兩三艘船、淡淡的島嶼遠景……漸漸有人嚷叫起來,指指點點。哦,我用力看了四五分鐘,這才現海天交接處好像有一縷奇怪的白光,有什麼模糊不清的東西在它的四周輕輕浮動——這樣幻化孕育,水天交接處有什麼更加清晰地凸顯出來一直模糊浮動的影子開始變濃,然後洇出了深深的顏『色』;它們一點點簇到一起,構成了一幅偌大的水墨畫,又像漸入佳境的黑白電視畫面,依次呈現出各種輪廓——山,路,樓閣——似乎還有一大片田野,田野上一個個活動的黑點大約是人影……整個畫面都在不知不覺間變幻,它們一會兒拉長,一會兒變圓,顫動著,最後終於達到了極度的明晰——那一刻我差點叫出來,那究竟是黑白『色』還是淡淡的彩『色』,我實在講不出來……在光和影、水與波之間,這會兒全都看清了!是的,我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人影、汽車和挺立的摩天大樓。天哪,我明白了,我此刻,也就是現在,看到的竟是正在生的“海市蜃樓”!

恍然大悟的一刻我不知喊了一句什麼,接著看到周圍的人有的在蹦跳,有的歡呼起來,他們在向遠處奮力招手。這時旁邊有人議論

“這裡每隔一兩年就要出現一次海市啊。這在古代屬於登州地界,古書上不知多少次記載過這事兒呢……”

我馬上想到了紀及,他如果和我在一起,我們一塊兒親歷這一幕,那該是多麼高興的一件事啊。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又叫“有緣千里來相會”!

有人拿出相機,一下下按著快門。不過我想,即使成功地拍攝到眼前的奇景,它也只是一個個定格,是一幅撲朔『迷』離的影像而已。如果有誰把它的變幻全程記錄下來該多好!當年就是這種時隱時現的海市奇觀,引起了古人那麼多的遐想,認為是神仙之境,於是就有了秦始皇的奢求妄念,有了出海尋求長生不老之『藥』、尋找神仙居地的貪求,也有了“膽大妄為”的徐福……

整整一天讓我興奮不已。千載難逢的海市蜃樓竟然被我遇到,這實在是一個幸運、一個吉兆。接下去的路程不由得步履輕快,渾身疲憊一掃而光。

在交通十分便利的時下,人們看到一個身負背囊行『色』匆匆的人總是感到好奇。他們偶爾把我當成一個地質考察人員、遠行者,更多的是當成流浪漢、盲流之類。果然,在一些場合,我總要不斷地遇到那些盤問者,於是就不得不一遍遍出示自己的證件。這在多年的旅行中早已習以為常了。

這天我睡在了小城旅店,它離生海市的地方不遠。睡到半夜突然響起了一陣嘈雜,有人在走廊裡咚咚跑過去。原來是查夜的警察來了,他們把住了樓梯和走廊,然後開始搜查每一個房間。大約是深夜兩點多鐘,客人都在酣睡,這會兒全被粗暴地轟起來。房間的所有客人都要盤問再三,逐個登記。他們問我從哪裡來、幹什麼?看了我的證件,再三端量,又從腰間掏出一張什麼照片,與我的形象對照一番……

這一夜完全被毀掉了。醒來仍然還要匆匆趕路,天黑之前再找一家旅店。這天凌晨又一次被轟起來,進來的還是一些查夜的人,不過他們不是警察,都穿了便衣。這些人當中有男有女,其中有一個是老太太,大約有六七十歲了,可臉上的神情同樣威厲,尖利的目光盯過來,讓我心上格外『毛』。這夥人走了,接下去的幾個小時卻怎麼也無法安定,儘管奔波一天累得要死,卻怎麼也無法入睡。我當時真的後悔沒有帶上一頂行動式帳篷,那樣就可以睡到野外——沿海一帶有多少可愛的灌木叢,它們生長在潔白的沙灘上,在那裡宿營既舒服又安全。

後來的幾天,每到夜晚來臨,我只想找村裡的老鄉借宿——可那要走進一個村莊才行,因為小城市民一般是不會招待過路人的。我由此有了另一種擔心當有一天小村全部演變成小城的時候,我們這些趕路的人也就變得越困難了……這些年奔波途中的無數經歷告訴我在田野村莊總能順利地找到一個熱情的房東;在城市,哪怕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城,要找這樣一個房東都會費盡周折……難道城市與人心,這之間真的有什麼奇怪的聯絡嗎?

終於趕到了思琳城遺址。可能是有些心切吧,這一天我多少有點傻,不是到離這裡不遠的那個縣城宣傳部門打聽紀及,而是直接登上了殷山遺址。於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個令人費解的土丘,再次為它顯赫的名聲感到疑『惑』。與上次不同的是,這裡已經開始了掘,那剖開的一處處地方正被繩索攔住了,上面還蓋了塑膠薄膜。有人在那裡守護著。看來這裡的考古工作正在加快進行。我問他們有沒有一個叫紀及的人來過這兒?他們說來的人太多了,我們怎麼曉得?

我在掘現場流連不去。我好像在用這個辦法消磨時間,想奇蹟般地看到紀及從一個地方鑽出來。就這樣一直磨蹭到天『色』漸暗,我才往縣城走去。宣傳部門只剩下了一個值班的人,一問,果然不出所料。他說“紀及就住在招待所,他在等一個人——大概就是你吧?”

我匆匆趕到了那裡,紀及已經吃飯去了。我趕到餐廳,一眼就看到了他——一張臉給風吹得更黑,頭『亂』蓬蓬的,那模樣簡直就像一個窯工……我故意一聲不吭在他身邊坐下,然後抓起一個饅頭就啃。他覺得有點奇怪,一回身看出是我,“呀”一聲站起來。我笑了。

他的屋子裡共有兩張小床,其中一張當然是留給我的。紀及高興得很,說“嗬呀,你終於回來了。”

我告訴他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海市蜃樓”。

“真的嗎?”紀及的眼睛瞪得很大。

“真的!可惜我沒有帶一個攝像機給你拍下來。”

紀及搓著手“哎呀老寧,我在這一帶活動多久了啊,不知看過多少關於‘海市’的記載,那麼多人在講,可就是沒能親眼看到!這是一種緣分啊,你這傢伙自己都不知道福分有多大!有一回我在這一帶的海邊聽一個打魚的老人說,有一年秋天他正在海灘那兒割柳條,正揮動鐮刀呢,一抬頭,正好看見了對面大海上出現了一道城牆似的東西很高很高,青乎乎的。他當時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只覺得怪啊,大水中央這時怎麼壘起了這麼高的大牆呢?後來才慢慢醒悟過來,一拍腦袋喊‘海市!’我請他說細緻一些,他告訴我,那個城牆看上去清楚得很,它的石頭、磚塊,差不多都看得見呢。當時我莽莽撞撞問了一句是不是秦始皇修的長城?他說不是,不是,那是一座方城哩……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方城’是怎樣。從道理上講,由於光學作用大氣折『射』,即便是很遠的景物也會投映過來……”

他讓我再詳細一點講講這次“海市”奇遇,我就從頭又講了一遍。

紀及在旁邊一個勁兒咂嘴,說從這點兒看,他的運氣真的遠不如我。

我問他這幾天考察順利不順利、收穫大不大?

“還算順利。看到了很多新的出土文物,收穫很大。你知道嗎?在殷山遺址北面又有了新的現,不過……”他的臉『色』暗淡下來,“那個遺址離一戶人家稍微近了一點——其實相距有一百多米呢,與那戶人家根本沒什麼關係,可對方硬說要挖就破壞了他家的風水。博物館的人好說歹說,還是不行。原來那戶人家是這裡的一霸,誰說也沒用,不讓動土。最後有關部門答應包賠一大筆錢,這才獲准動手……我去看了那裡的夯土,聽到的一些事情簡直……”

我看著臉『色』青的紀及,現他像站在冷風裡一樣。

“說起來你肯定不信,可這全是真的。這傢伙是以前的村頭,而且是選上的。村裡的選舉有時能把人氣死,那些無錢無勢的人,沒有一個大家族支援,天大的本事也選不上。反過來要是一個惡棍,有錢,村裡人就不敢不選他。這傢伙當了頭兒就像老虎長了翅膀,想怎麼就怎麼,直到有一天干膩了,再指定一個人代他幹。我要說的是他鄰居的事兒——那一戶只有父女兩人,一個老人領著剛剛高中畢業的女兒過日子,她叫月月……”

穿過殷山遺址往北,一眼就能看到百米之外的那個村莊。還沒有進村,只要稍一留意就會猜中那傢伙的房子最邊緣的一簇建築高大『逼』人,雖然不是樓房,但由幾棟連線一起,圍成了一個十餘畝大的三進院落,虎氣生生。我們從它大門口的石獅旁繞開,往東走了不遠,就來到一個矮矮的小房跟前——它小得像鵪鶉窩。

院裡有人咳著過來開門,一拉門扇見到紀及,立刻熱情起來。老人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了,其實只有五十歲。他腰弓著,一對眼珠灰黃渾濁,頭黃白相間稀稀落落,有的地方還『露』出了幾塊禿斑,已是十足的老人模樣了。這三間小屋裡只有他和女兒兩人,他睡東間,女兒睡西間——女孩有二十歲左右,一聽到來人就回避,無法看清她的模樣。老人突兀地告訴一聲女兒已經有婆家了,然後扭頭與紀及小聲說起來,最後聲音大了“可是……可是……‘二禿驢’,”他手指西邊,“那畜牲還要來哩!”他講不下去,眼淚刷刷流下來,一個人起身到外間去坐了。

紀及告訴我“二禿驢”是方圓幾十裡最出名的富戶,這些年專門打女人的主意,還恬不知恥地嚷叫“咱上癮了,上癮了,咱也不知怎麼回事兒!”月月上學時並沒引起他的注意,後來畢業了,隨上爸爸去田裡,一出門就被他盯上了,說老天,原來好東西就在咱嘴邊上啊!他開始纏磨,各種辦法都使盡了,扔錢、給東西、威嚇,月月就是不從。可是這爺兒倆都不敢把事情講出去,因為“二禿驢”太兇了,他們一見他就嚇得抖。月月父親不知央求了多少次,說了多少軟話,沒人的時候還給他下過跪,全沒用。他一到夜裡就要來掀那扇薄薄的木門,老人害怕,天一黑就用一根槓子頂上門板。“二禿驢”就從院牆上翻過來。老人聽到有人跳進小院,就把裡屋的門頂緊。“二禿驢”火了,使上蠻力,一膀子就把門撞開了,罵真是不通情理,鄉里鄉親串個門兒都不行!父女倆連聲求饒,“二禿驢”聽都不聽。做父親的抱住了“二禿驢”的腿,一直這樣抱著……

從此地獄般的日子開始了。為了躲避這個惡魔,父親想領上女兒逃開,可最後還是故土難離。老人哀求“二禿驢”,只說女兒有了婆家,還嚇唬說她婆家人可是有能為的人,她男人知道了你就擔待不起……“二禿驢”聽都不聽,照例來撞門。

月月常常關在自己屋裡哭,老人就說“哪裡也沒有包青天哪,莊稼人去哪兒說理?‘二禿驢’說不定要把咱房上的瓦全揭了,讓咱爺兒倆『露』天睡覺。這就是咱的命啊,月月,咱扔下地,出村打工吧……”

……我和紀及出門,路過那個強大的西鄰時,正好看到一個面『色』灰暗、長著兩撮小鬍子的人從高大的門樓裡走出。我們走近了,他拤著腰直直地看,目光裡全是『迷』茫和仇視……我們走開了十幾米遠,才聽到後面傳來狠狠的一聲惡罵。

我回瞥著那個人——這個瘦削不堪的、矮小的、賊頭鼠目的傢伙,今天竟變成一個不受約束的強人。在這個村莊,也許還有其他地方,當然還包括城裡,最野蠻的傢伙常常是不受約束的。這是一個冷酷的現實。

晚上我們好長時間沒有睡去。紀及在聽我講老林場的事情。我講到了楚圖和路雨。講到靳揚,我再也不能流暢地說下去了。紀及躺下又爬起,看著黑漆漆的窗戶。他好像在努力望穿黑夜,看遠處的老林場。剩下的時間他不想再睡了,披著衣服下床,在屋裡站一會兒走一會兒,說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月月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我在想,總有一天,有人會選擇同歸於盡的。”

我吸了一大口夜晚冰涼的氣息,一聲不吭。

“所有不幸的人,所有木訥無能的人,成天忍耐的人,總有一天會冒死一拼。你等著看吧,像這一對老實無能的父女,就像他們自己說的,或者逃開,或者準備一把鐵叉守在門邊,那個惡霸敢跳進來,他們就會把他叉穿——然後自己也不活了!”

我看著他。我對這些話毫不懷疑。

紀及在黑影裡說下去“他們會撞死仇人,然後再撞死自己。這個世界從過去到現在都是這樣。有人已經無路可逃,把門堵起來、再把窗子堵起來——最後屋頂的瓦就得被揭掉……”

黑暗中,兩人都不想開燈。我叫了他一聲,他像沒有聽見。我又一次呼喚

“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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