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芳鄰》

他們終於回來了……令人驚訝的是,老駱夫『婦』竟轉眼間變成了兩位老人滿頭白,身體佝僂,一雙眼睛僵僵的。兩人也不再注意穿著,衣衫上滿是髒土和破損,好像剛剛『摸』爬滾打了一場。他們不言不語,低頭苦做以抵禦難言的哀痛。他們見我走近了就停下手裡的活兒,卻不開口說話……為了不刺傷他們,我在交談中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繞開一些字眼。他們似乎對我的到來早已知曉,沒有詢問一句。這使我想到了一個宿命般的可怕推測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推擁了我一下,讓我趕回來為這個小果園的一個孩子送行……

老駱見達子嫂回了泥屋,就壓低聲音說“寧家兄弟!你知道這些天我們哪裡去了?我是追人去了……你達子嫂跑了,她瘋一樣往西崖頭那兒跑,我一步不捨地追她。最後她站在那個崖頭上了,回頭一步就得跌進海里去。她回身看著我喊俺這就跟了孩子去了,我對不起你了老駱,不能陪著你走完下一程了。我聽了哇哇大哭,一輩子也沒這麼哭過啊!我叫她,哀求她,說老婆子咱可不能走這條路啊,咱怎麼著也得咬住牙關活下去啊——你要跳下去,我就得在後面跟上,你就長了這麼狠的心?我叫著勸著往前挪蹭,最後一把拉住了她,再也沒敢鬆手。這些天我不離一步,她走哪兒我跟哪兒……”

我知道他說的是西邊那個海蝕崖,崖頭離開海面有幾丈深,人從那兒縱身一躍絕無生還的希望……

“你達子嫂痴了一樣走,一直走回孃家的村子,她孃家早沒人了。我們在平原上沒有一個親戚……她不知該上哪兒去。我就牽著她一路走一路說,好不容易才把她領回來……”老駱緊咬嘴唇,淚水在眶裡打旋,“我說老婆子啊,咱們倆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在這人世間咱倆還得過下去,誰也不準扔下誰——咱倆這會兒就要說好!你聽見沒?聽見了就點點頭——你只要答應了我,這輩子就不能變!咱倆誰也不能做個沒良心的人……就這麼著,我把她領回了園子!”

我聽著,心裡一陣揪疼。那是可以想象的一個辛酸場景。我默默地走向小泥屋,老駱跟上來。

我進門時,達子嫂正伏在炕上撫弄一件小衣服。這顯然是駱明小時候穿過的。它是半新的,紅緞子做成,上面還鑲著花邊。她把小衣服取在手裡,抖動兩下,又用下頜把它壓在胸前。

“寧子兄弟,你看……”她的淚水嘩嘩流下來。老駱伸手去拍打她,她把身子轉向了一邊。

老駱哀求說“放了吧放了吧……”

達子嫂轉向我“這是最好的緞子做成的。這可不是窮人家的布料啊!寧子兄弟,寧子兄弟!報應啊……”

“報應”兩個字讓人心上一悸,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我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駱明的樣子他從那條小路上奔跑過來,太陽照亮的那張臉龐紅紅的——我特別難忘的是那雙又大又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稍一停留就挨近了我,彷彿我們是一對相熟了許久的朋友。我把他抱在了懷裡,一股尚未褪淨的濃烈的『奶』香味兒撲進了鼻孔。

我記得,那一天孩子身上穿的,好像就是這件紅『色』的緞子衣服。

達子嫂擦著眼睛“這是你家的……是你家的啊……”

老駱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

“要不我說這是報應啊……寧家兄弟啊……”

我簡直有點糊塗了。我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她顯然是被極度的哀傷折磨得語無倫次。

“人啊,要知恩圖報,大兄弟,我和你老駱哥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是,你把自己祖傳的老屋都給了我們啊!這是怎樣的大恩大德啊,我們都一直記在心裡……”

我這一次聽明白了——是啊,十幾年前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一天我抱著駱明,他渾身的『奶』香味兒至今還十分清晰!那會兒我有些激動,在心裡說“孩子啊,我就在這裡長大,你讓我想起了自己……”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昨天一樣——多麼神奇啊,他也在小果園裡奔跑,也踏著同一條沙土小路來去——不久之後他還將踏著這條小路走向園藝場子弟小學……

僅僅是這兩張完全吻合的畫面就讓我感慨不已。

那次離開之前,我想起了一個要緊的事情,要把夜間作出的決定告訴他們把我們家的這座小茅屋交給他們——我馬上要啟程離開了,今後也不可能回來居住了,連同屋裡幾十年裡積起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都送給他們吧,他們會用得上的。我夜裡想了許多,我想的是,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有權利得到我們這座被淚水浸透的茅屋。在此,我把它作為一件微薄而又沉重的禮物,送給我們惟一的鄰居。

我把小茅屋的鑰匙交給老駱時,他慌了,因為他完全沒有準備。

當時他正在院子裡劈木頭,聽明白了我的意思,馬上啊叫起來,像接到一個燒紅的鐵塊一樣鬆開手。我撿起鑰匙,再次塞給他。他捧鑰匙的手抖著,回頭大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

沒有人應聲,他就跑回屋裡去了。

我因為急著趕路,再加上不願推來掙去的,就趁這段時間走出了院子。

後面的呼喊我沒有聽清,我只想早些上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把茅屋送給了一對好人。這座茅屋也許不值多少錢,可它畢竟是我們全家惟一的避難之所啊。我彷彿看到了那個築屋的老人,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含笑贊同……睡在這座屋子裡就會一次次夢見這位老人,奇怪的是我們從未謀面,可是老人的音容笑貌那麼清晰。我夢中還看到外祖母牽上我的手,把我交到老人的手裡,說“你快看看吧,這是咱府上的下一代,就這一個男孩……”

我知道,交出了這座茅屋,似乎也就卸下了心頭的一塊沉重——那是天底下最沉最沉的,壓迫我一生一世的……在這座茅屋裡,先是那位老人,接著是外祖母、父親和母親——他們前前後後都離開了,今天,我也告別了它。我遠遠地往回瞥一眼,什麼都看不見——不,我看見了那棵高高的李子樹。它太高太大了。我最後向它投去了深深的、難忘的一瞥……

是的,沒有人比老駱一家人更該得到這座茅屋了。在那些最可怕的日子裡,老駱作為園藝場裡的護園人,曾給予我們一家最珍貴的援助和庇護。特別是剩下母親一個人的時候,達子嫂就常常守在老人身邊。這一家人不僅僅是我們的鄰居,而直接就是我們的親人。

往事如在眼前。十幾年一晃而過。而今,駱明身上的『奶』香味兒似乎還沒有消散,他卻再也沒有了……

老駱擦著眼睛“也許是天意,真哩。你走後不久,那座茅屋就塌了一角,我想把它修好,可是牆基又裂開了一道縫。雨季快要來了,我怕大雨一衝就……”

達子嫂抹著眼淚“那時你老駱大哥商量我把它拆掉吧、拆掉吧。我想如果塌下來還不如拆掉呢,就同意了。寧子兄弟,我不知道你以後還要一次次回來,早知道這樣,我們千方百計也要把它修好,把屋裡的傢什留著,等著你回來住啊。這是你們的屋子啊。我們對不起你啊,我們有罪過啊。寧子兄弟,我們有罪過呀,這是遭了報應啊。”

他們的話真讓人不忍再聽。我不得不強調說“那個茅屋隨便你們怎麼處置我都願意,因為它給了你們,當年把鑰匙交了,這座茅屋也就屬於你們了。我從沒後悔過……我不過是偶爾路過這兒,不過是回來看看……”

老駱望著遠處。孩子那件小衣服在他手裡攥成了一團。

“老寧兄弟呀,你不知道,我們孩兒懂事了,俺就跟他講你、講你們一家哩。俺讓他記住誰是咱家的恩人——咱家的恩人咱一輩子也不能忘啊人家把一座屋都給了咱……”達子嫂還是不離這個話題。

我真不知說什麼才好。這可不是傾聽一對老人自責的時候啊。

“可那是一座屋啊。是你們全家留下來的家產哪,鍋碗瓢盆,什麼東西我們都收拾來家了。大恩大德啊……”

老駱在一旁不住地點頭“老寧兄弟,我們跟孩子真的說過這些。咱一輩子也不能忘記你家。打聽一下吧,世上有誰能把自己的家產白白送給鄰居?恐怕一個也沒有,一個也沒有。”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往事一幕幕從腦海裡閃過。

那時候他是一個瘦瘦的青年,是園藝場新派來的護園人。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露』著上身。媽媽問“你多大了?”“十七。”媽媽說“來,坐下吃飯。”他就坐下來吃飯。

那一天媽媽做了豆角,豆角里還放了一點蘑菇。年輕的老駱好像餓壞了,端起一碗就往嘴裡扒。媽媽說“慢些,慢些吃。”老駱鼻尖上掛了汗珠,很勉強地放慢了吞嚥的度,但最後還是很快吃下了一大碗。吃飯時我端量過,他瘦瘦的胸脯長得與我不一樣,上邊一點有些前凸。

媽媽說那叫“雞胸”。

從此我在園子裡有了一個夥伴。我跟他玩,爬樹,逮鳥。到了夜晚我們就點起一堆火捕蟬。老駱有時很嚴肅地抹著腰——這才使我想起他是來接管小果園的。他指著自己凸起的胸部告訴我有這樣的胸脯力氣才最大。我有點懷疑。後來他憋住一口氣,出“嗯”的一聲,凸起的胸部下面一點深深地凹進去。那個凹窩大約有拳頭大。他指著那個凹窩說“來,打一拳。”我不敢。“打一拳。”我照準那個凹窩輕輕搗了一下——我覺得拳頭像砸在石頭上似的。老駱笑了。

他教我打拳。不過很久之後我連一點長進都沒有……

由於小果園已成為園藝場的一部分,所以不久就給護園人搭起了一座泥屋,它儘管也不大,但還是比我們的茅屋要結實和闊氣多了泥屋的門板是厚厚的槐木做成的,要用力才能把它推開,出吱扭扭的聲音。老駱就是這泥屋的主人了。他讓我和他一塊兒把泥屋收拾乾淨。泥屋分兩間,裡間盤了一鋪很大的土炕。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搞這麼大一鋪土炕。他說以後可能不止睡他一個。

夜裡他執意留我睡在炕上,我問媽媽,媽媽未置可否。外祖母說他孤獨得慌,你就在那兒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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