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沉重的故事》

唐小岷最終把控告信交給了我。它幾經修改,如今已變得簡潔有力,並且有三分之二的同學在信的末尾簽上了名字。在那個座談會之後,有人費盡心機,採取了各種手段加以阻撓,與家長和老師談話,又分別找同學逐一勸止,總之以各種辦法施加壓力和影響。唐小岷和幾個同學不得不與之周旋表面上答應放棄,說“我們不告了,因為我們知道最後怎樣都沒用。”實際上卻一刻不停地抓緊去做。這是一場力量相差懸殊的對峙,勝者卻是孩子們。整個過程令人感動,讓人不由得從心裡欽佩起少年的心智和少年的勇敢……她把這沓紙放到我手上,然後就在旁邊喘吁吁地看著我。

我和朋友一定要設法送抵這一信件。冷靜地想一下,這次成功的希望也許只有百分之一,但我們卻絕不會放棄。

我在一個空白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唐小岷感激地看著我。

我在心裡說可愛的孩子,我們這一代做得太少了——在將來,我們或許被稱為軟弱的一代。我一遍遍撫『摸』著這份帶有密密麻麻簽名的信件,心中充滿感慨老天爺做了一次多麼奇特的安排,我和死去的駱明,還有眼前的小岷,都從同一個校門踏出,而今又走進了同一個故事。時過而境未遷,世界變得如此千奇百怪,但這裡卻奇蹟般地保留了原來的一切,它們還如數存留園藝場子弟小學,女教師,連同她身旁那個閃動著一雙鹿眼的女孩……

門外傳來一陣風琴聲,它在風中時強時弱,引著我和小岷一起走到外面去。

我們一直走著,直走到學校門前才站住。琴聲更為清晰,簡直是迎面撲來,一遍遍訴說著那個哀婉的故事。好長時間我們都忘記了說話,一直站在那兒,一直到琴聲停止。她凝視著遠處,當我再次問起什麼時,她才轉過臉龐。我問她的爸爸媽媽——他們對整個事件的態度,對簽名活動反對還是支援?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預料“媽媽支援,爸爸反對。”

說過之後再也不吭聲了。她像現在這樣眉頭緊鎖,我還很少看到。她往前走去,但沒有進入校門,而是從它的側面往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她又站下,回頭看著我,好像在問我們還要繼續往前嗎?

這是灌木叢中的那條小路,我們很快就要登上沙崗了;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小果園了。她站在了一棵野椿樹下,遲疑著。

這還是當年的那棵野椿樹嗎?它看上去一如當年,枝葉茂盛。幾十年過去了,它還是一頭烏。人和樹不能比,風霜失掉了野椿樹的葉子,還可以再生;風霜洗白了人的頭,卻難以再次轉黑。我看著烏油油的野椿樹,把紫紅的葉梗捧在手裡。我又嗅到了濃烈刺鼻的氣息。

我們在小果園的籬笆旁站了一會兒,最終不想打擾泥屋的主人。

前邊是一片茂密的灌木。當輕輕撥開灌木枝條,腦海裡馬上回旋起當年那驚魂動魄的一幕護園人日夜守在屋頂上向北張望,手裡是一杆黑『色』的槍;最後終於開槍了——槍聲震撼著整整一片原野,我在槍聲裡急急奔跑,一直隨著那兩個槍手跑進了這片灌木林中——天哪,他們打中了荒原中惟一的一隻花鹿……我至今記得它身上的花紋,它滲出的血,它那美麗的、一點一點失去光輝的眼睛。我就是從那時起才記住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們的原野上再也沒了自己的花鹿。從此,我失去了自己的鹿眼。這是我一生永遠不能癒合的傷口。

小岷在一棵核桃樹下站住了。樹下是一片光潔的沙土,上面正茂盛地生長著幾蓬金盞草。樹上剛剛結了青果。以前的灌木叢中,各種各樣的果子太多了,不到成熟的時候誰也不去動它們——可惜現在只要結出一枚果子,無論多麼生澀都有人把它摘掉。眼下這棵野核桃樹上的果實只有橡實那麼大,可也大半被人弄走了。人哪,就是這樣貪婪可怕,竟然要攫取青澀的果子……

在散著清香氣的核桃樹下,唐小岷蹲下了。她低頭尋找著什麼。樹下有一些腳印,小小的模糊的腳印……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頭差不多要垂到了沙土上。我想把她的心緒引向別處,問最近回家了嗎?我知道她的家在市裡,離這兒還有二十多公里。她說沒有。她父親是市直機關的一位處長,母親是這兒的園藝師,兩地都有宿舍。父親和爺爺『奶』『奶』住在一塊兒,要照顧老人的生活,所以只能到這兒來過一個週末。我問她願跟父親進城,還是一直待在母親身邊?

“當然是母親這兒。可有時候我想爺爺,我要回去看爺爺啊。”

我問母親為什麼不調到市裡——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小岷說母親不想放棄園藝工作,因為她就是學這個專業的,從畢業到現在一直都在這兒工作。“媽媽講過我出生那一天的事,說她那一天正要乘車往市裡去,車子跑了沒有多遠她就覺得難受極了,只好再返回。結果媽媽就在果園裡生下了我。媽媽說那時候這兒的醫療條件很差,她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有點後怕呢。那天父親知道了趕回來時,我早生下來了。媽媽說我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生好多天。”

我又問起了爺爺。她搖頭“爺爺『奶』『奶』和母親合不來。”

這很可惜。原來是這樣。我明白,如果爸爸離不開爺爺『奶』『奶』,那麼這一家人就無法在城裡團聚了。好在爸爸媽媽情深意篤,還算是一個和睦的家庭。小岷一講到自己的爺爺就來了興致,再也不願停口爺爺是一個老軍人,十六歲就參加了隊伍,槍打得好,還不到二十歲就成了一個騎兵連長。“我爺爺那時啊,騎在一匹大白馬上,挎著大刀長槍……”

腥風血雨的歲月過去了,它留給後一代的竟是如此美好的想象英勇,帥氣,傳奇和浪漫……“小時候爺爺給我講了很多戰鬥故事,還給我紮上一條武裝帶,把我打扮成一個女兵,教我打敬禮,正步走。真好玩,我老要笑,爺爺就說不準笑。我立刻不笑了。他讓我收腹挺胸……”唐小岷說到這兒臉有點紅“在城裡,許多人都怕爺爺呢。”

我問老人退休以前做什麼?

“爺爺退休以前是個大官。”

“哦——他現在回家休息了,人們還怕他嗎?”

“還怕。走在大街上,認識他的老遠就打招呼,親親熱熱的,可我知道他們心裡還是怕他。不過我爺爺可好呢。他現在沒事了就去釣魚,有一次釣了一條那麼長的大紅鯉魚,它離了水跳得啊。我說把它養起來吧,爺爺說好,把它養起來。可是摘下魚鉤,血從嘴裡流出來……爺爺一整天都不好受,他不釣魚了。他說我們今天不釣魚了,就在水庫邊上走走吧。我們玩起來。風從水上吹過來,爺爺的白頭吹『亂』了,他站那兒拤著腰,望著遠處說‘小岷,你看見水庫那邊那個山岬了吧?’我說看到了。爺爺大概想起了往事,眼裡蒙了一層淚。我不吭聲了。我知道爺爺一會兒就會開口說話的,他時不時就要講起過去,有時講著講著就要停住。我問爺爺怎麼了啊?他偏偏不說。我常看到他的眼睛望著遠處,一聲不吭——他眼裡真的有一層淚呢。”

“人老了就這樣。”

“是啊,不過為什麼?”

“因為他會想自己這一輩子……”

“可能是想起了傷心事兒吧!”

“爺爺覺得你這個年紀該聽一些輕鬆的故事……”

唐小岷低下頭“可直到今天媽媽還給我講幼兒園裡的故事。在園藝場,叔叔阿姨整天給我講的也是這些。什麼時代了啊!其實我們什麼都懂——我們知道的,也許比他們還要多!我們看到的經歷的,他們想都想不到……在爺爺跟前才能聽到打仗那些事兒,可惜只聽了一半,下一半他就不講了。多急人啊,我從來聽不到結尾。”

是啊,結尾可能是整個故事中最沉重的部分……

小岷用力抿著嘴角,像在下一個決心,後來抬起頭說“叔叔,我想告訴你一些事兒——這是我們家的秘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說“我有兩個『奶』『奶』……說出來你肯定不信,因為連爸爸媽媽都不知道這事兒,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知道——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我嚇了一跳這似乎太離譜兒了,她有兩個『奶』『奶』,父親和母親怎麼會不知道呢?

“開始的時候我不明白爺爺為什麼這樣。他釣魚,釣到最好的魚,就讓我在水邊待一會兒,然後一個人提著魚,翻過一座小山,到水庫那邊的村子裡去了。我問爺爺把魚送到哪了?他說賣掉了。我才不信。一次爺爺提著魚走了,我就尾隨在後面。我一會兒鑽在灌木叢裡,一會兒伏下身子往前爬,就像一隻貓。爺爺的腳步越來越快,我差不多都要追不上了。你想想,他當過偵察員、當過騎兵呢,他很容易就會現我的。可是他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反正那一回真的被我騙了。這樣跟蹤了爺爺兩次,他都不知道。我看見他進了那個小村子,從東邊進去,繞過幾個衚衕就在一個小屋前停住了。他拍門了。我在大草垛後邊看。一會兒一個白老婆婆出來了,年紀很大,滿臉都是皺紋,看上去人挺和善的。爺爺一聲不吭。老婆婆轉過身,爺爺就跟進去了。又待了一會兒爺爺才出來。我趴在草垛後面,直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比來時走得慢多了。爺爺先一步站在水庫邊上,他到處張望,找我。我從一片灌木叢中突然跳出來說我跟爺爺捉『迷』藏了……”

“後來我又跟爺爺釣魚,爺爺一邊把魚餌放進水裡一邊說‘小岷,我被人盯梢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爺爺就笑著把我抱起來,用胡茬扎我的臉,說‘孩子,你都知道了。’這樣說時,熱辣辣的淚就滴下來了。我不知該說什麼。待了一會兒,他說小岷我們走吧,一塊兒去看看她吧……他牽著我,一路上告訴那個人是你的『奶』『奶』。我說我不是有『奶』『奶』嗎?他說‘我說的是你原來的『奶』『奶』。’後來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那天看到的老婆婆是爺爺進城以前的老伴,是另一個『奶』『奶』。”

“路上爺爺講了很多,他從來沒有這麼多話。原來爺爺打仗時住在一個大戶家裡。那個大戶人家怕爺爺他們,又不得不笑臉相迎好好接待。在混『亂』年頭,爺爺說他們的隊伍也保護了這一家人。不過快解放時這一家人還是逃了,可惜半路上又被抓回來,最後死得很慘。爺爺說他們這一家人其實是有功的,不能和別的大戶人家同等對待。那時沒人聽爺爺的話。爺爺只得小心著點兒,因為爺爺偷偷和這一家的小姐好上了,她就是我現在看到的老婆婆。爺爺不顧別人的反對,硬是和她結了婚。爺爺說,結了婚,她就留在村子裡,他還要跟上隊伍。有時隊伍路過這兒,爺爺就回來住上一兩天。爺爺最愛她。後來爺爺就進城了。爺爺說,‘不知是什麼妖怪在心裡鬧開了。我變了心,把你原來的『奶』『奶』休了。你『奶』『奶』也說,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走吧。’就這樣,爺爺一個人進了城。後來爺爺又和機關上的一個人結婚了,她就是我現在的『奶』『奶』……”

我沒有『插』一句話,怕打斷她的敘說。原來這個鼓鼓的腦瓜裡裝了這麼多東西。當她停下來時,我還是期待著她講完。她終於說下去“爺爺領著我去看『奶』『奶』了。那個小屋我一點兒也不生疏,拐過那個大草垛,爺爺就拍門了。又是那個老婆婆開門。爺爺說,叫『奶』『奶』,叫『奶』『奶』。我小聲喊了一句‘『奶』『奶』’,老婆婆的淚水就嘩嘩流下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說‘這是我的孫女,我的孫女……’那天,『奶』『奶』要做飯給我吃,讓爺爺留下,可爺爺連連擺手說不行。我知道他怕城裡的『奶』『奶』追問。他從來不在外面過夜,不在外面吃飯。可老『奶』『奶』非要讓我和爺爺留下吃一頓飯不可。她說‘我早一點做飯,這就做,你們吃了馬上走。’爺爺還是搖頭。老『奶』『奶』肚子疼似的伏在了櫃子上——那個破櫃子啊,破得要命,櫃門上沒有拉手,抽屜上拴了花花綠綠的破布條。爺爺掏出一些錢塞給她,老『奶』『奶』怎麼也不要。爺爺生氣了她還是不要。爺爺硬塞給她,她只得把它收起。後來她從炕上『摸』出了一個紙匣兒,當著爺爺的面把它開啟說‘你看,你過去給我的也沒花。我不會花,因為我用不著錢。’爺爺哭了。我看見爺爺擦鼻子。老『奶』『奶』說‘我打譜把這個紙匣裝在一個罈子裡,埋在院裡的棗樹下面,你不要忘了日後讓孩子把它找出來。’這些話我都聽見了……”

我的心被戳得疼。我看著唐小岷。

“那一天她拉開櫃子,從裡面找啊找啊,找出了幾個小貝殼,幾顆紅棗,都給我掖到了衣兜裡。她親我,說我是她的孫女。‘你能記住路嗎?’她問我。我說記住了。‘記住路就常來,你自己來啊!’回去時,老人送我們很遠,就那麼直盯盯地望著我,望著爺爺。爺爺一點不敢回頭,領著我走開了。在路上,爺爺一再叮囑我這事誰也不能講啊,我的好孫女。我當然不會講的,我知道這是爺爺的秘密——我們兩人的秘密。”

我問小岷是否喜歡城裡的『奶』『奶』?因為我很想知道她與兩個『奶』『奶』在情感上的區別。小岷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大家都說我長得不像媽媽,更像『奶』『奶』——城裡的『奶』『奶』。”

我想她的『奶』『奶』當年一定很漂亮。因為在所有類似的故事中都是如此——這算個什麼故事?愛情的故事?遺棄和背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這樣的故事中,後來出現的女『性』往往既年輕又漂亮,而且——嚴厲。

“我的兩個『奶』『奶』多麼不一樣啊!城裡的『奶』『奶』長得一點也不老,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就像四十歲。”

從這種年齡差異中,可以知道唐小岷的爺爺當年娶了個多麼年輕的女人。一個久經風雨的軍人也仍然抵擋不住青春的誘『惑』,他在這種誘『惑』下做出了巨大的犧牲,生了可怕的背叛——這些都不是眼前的孩子所能夠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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