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 / 9)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昏沉》

從公司—集團回來的一段時間,我感到了極度的疲憊。就像被施了某種蠱毒似的,我的身體在短時間內似乎一下變得衰弱了,以至於難以承受。那天我在廖家正說著話,突然覺得一陣頭暈,不得不緊緊扶住旁邊的桌子。我堅持了一會兒,頭上身上全是冷汗。出門時小心翼翼下樓,惟恐栽到樓梯上。我走出這幢樓房時已是筋疲力盡,硬撐著才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這天夜裡,我確信自己要病倒了。

睡不著,噁心,冷。我不知道是因為吃了不潔的食物,還是連日來的困頓煎磨,反正知道這一回真的是被病魔牢牢地縛住了。大約是夜裡十一點左右,開始了腹部劇疼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絞疼,它讓我滾動,渾身打抖。但我沒有呼喊,沒有求救,只是緊緊咬住牙關。我馬上想到的是駱明的遭遇,同時幻想和預感著宿命般的不祥。但我像是在有意考驗自己的運氣和生命力似的,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忍受劇疼和頻繁的腹瀉,只在背囊裡翻找出一把把『藥』物吞下去。我只想熬到天亮,那時就好辦了。我相信這場病魔的突襲會被擊退,因為我以前在地質考察的野外,一直有處理突病況的豐富經驗。

大約是黎明前的一段時間,我突然覺得渾身篩糠似的震顫,而且絕無可能自我控制。同時覺得手心和腳心有成束的針扎一般的劇痛。我想去『摸』床頭的電話,可是我現自己的手腳竟然不能動了。最後——我只記得這個“最後”了——一陣眩暈和嘔吐,我的意識即全部中止了。

餘下的是空白、空白……生命原來真的具有空白,而且被慢慢泛出的顏『色』包裹——空白的四周出現了一片茫茫黑『色』,像另一種黑夜在圍攏和降臨。

我彷彿臥在了一片沼澤地上,整個身體正在沉下去,沉下去……我在漂浮昏沉中過了一天?一小時?抑或是一個星期?到處都是水草和泥濺,是咕咕的聲音……我好像又一次跋涉在山地和平原,在虛脫前最後一次看著帶有等高線的山地圖,一遍遍揪緊背囊,卻忍不住要栽倒下去。我現自己在極度虛弱中只想沉睡,可是這已經絕無可能,因為四周變得越來越嘈雜。後來,我覺得夜『色』裡出現了叢叢人影,他們疊在一起,一雙雙焦灼的目光投『射』過來,在我身旁像電火一樣閃爍。

我想呼喊什麼。最後我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響成了一片。

不知什麼時候蓋在臉上的東西被拿掉了,我睜開眼睛圍在眼前的全是穿白衣的人。有一個人似曾相識——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兩手『插』在衣兜裡,站在床邊。她是那個女醫師!我閉上了眼睛。她握起我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她好像說了什麼。不過她的話我無法聽清。

她摘下聽診器。一隻手解開我的衣釦……冰涼的手……“不要緊張,不要緊,對,一會兒……”

許多交叉的目光。有人驅趕了他們,他們又圍上來。我彷彿被移動了一下。我在極力感知一隻手的溫度和分量……非常困難,她無聲無形,既遙遠又切近。只有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讓我記住了……

又一陣由遠而近的呼喊,這次我準確地捕捉到了它。我想起了那個奔跑的瘋子。這時那隻手顯出了重量——它試圖壓住我,不讓我移動。但我那麼渴望坐起來。“唔唔,注『射』一針好了,嗯,這樣,來幫一下……”她在招呼自己的助手。

混『亂』的腳步聲。有什麼人在一塊兒奔跑。我卻突然記起了那個瘋子,就是他在病房外邊瘋地奔跑。他長了鬍子,下巴尖尖,額頭上有幾道深皺,兩眼像燃燒的檸檬……一個美麗的小女孩緊緊追在他的身後,一邊跑一邊伸開小巴掌,只差一點就要揪到瘋子飄飄的衣角了。“伯父,我的伯父,等等我啊,伯父……”

一個渾身腥臭、穿了鏽蝕銅錢衣服的傢伙盯住了我。我差點驚撥出來這是旱魃啊。他咬牙切齒,出了冷笑。可惜在這個空間裡,除了我,所有人都對這個惡魔視而不見。我喊起來,我的呼喊他們能聽見嗎?我接著一直在喊快打旱魃啊,他藏在這兒,就藏在這兒啊……沒有一絲回應。我知道接下去是雨神的降臨,因為一般情況下她會接踵而至,那個白衣白馬疾馳而去的影子很快就要從原野上掠過,而後是渾茫之水排山倒海地湧來……我必須趕快逃離——可是我的雙腿像被捆住了一樣絲絲難移,全身像被壓上了千斤巨石……我呼叫,沒有聲音;我掙扎,抬不起手臂。我只好絕望地閉上眼睛,任渾茫之水把我吞沒。我的生命在聲音和水的中間飄忽搖動。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無邊的湧『蕩』突然像鐘擺那樣晃動幾下,凝止了。

一個人的聲音。

我睜了睜眼,想看看這個冰涼的嗓子到底是誰。他消瘦,冷酷,個子不高,尖下巴上有一坑凹,不足五十歲的樣子,戴著眼鏡——眼鏡腿很長,所以眼睛離鏡片很遠,看上去那眼鏡就像探出的一對望遠鏡頭。他隔著這雙鏡片定定地望我,目光像錐子。“韓主任……”有人怯怯地叫了一聲,我聽得非常清晰。

我極力回憶……瞪大眼睛,緊緊盯住他。“韓立!”我在心中叫了一聲。我想看出這個人有什麼特別之處——結果我現他在我尖利的、不願妥協的目光下,竟然還顯出了一點莫名的羞澀。他像女人一樣紅著臉。這個人儒雅,體面,衣飾簡單樸素;他的身材甚至可以稱得上單薄。他就像一盤清淡的蔬菜一樣,平凡無奇地擺在了餐桌上……內科醫生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動作乾脆利落。在周圍的大夫當中,他顯而易見是個不容置疑的權威。有人忙活起來。我從這些人中現了外科主任藍珂——他正戴上口罩、藍『色』的帽子。

我明白他們要把我推到一個地方。

叮叮的鈴聲響起來。一種奇怪的『藥』水味兒。鈴聲響著。我覺得嚴菲後面還走著一個哭哭啼啼的人,看不清。我真希望她是——肖瀟。我渴望她在這裡。

我的思念就是魔法。她真的出現了,就在旁邊,握著我的手。

“誰來給他簽字?”一個人沙著嗓子問。

肖瀟毫不猶豫地拿起筆,簽上了兩個足夠漂亮的字。

“好啦,開始吧。”

“請你開始倒數。”

十、九、八……我記得一直數到“二”。一陣飄忽感襲來。我沉入了夏天的海洋——不過這海水不是藍『色』的,而是白『色』的,雪白雪白,像牛『奶』一樣。它真的像牛『奶』一樣洗滌起來,我的頭在輕輕擺動。它的香味兒讓我想起了那棵大李子樹。那是春天的氣味。

我極力回想這是在哪裡、為什麼?我大聲詢問。

“我們想領你走,這一次真的要走了。”

隱隱約約,像一個姑娘的聲音。我百依百順地回一句“好的。”

我好像看到了外祖母也在旁邊,她是最慈祥的親人。她站在這兒,儘管離得很近,可我們實在是隔著什麼,不能緊緊依偎。外祖母的心啊,我親愛的外祖母,我們分別得可真是太久太久了……

“怎麼樣,可以了吧?”那個聲音冷冷的人在問。

藍珂說“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一切有我呢。”

他溫情脈脈地看了女醫師一眼。

又是那個冷冷的聲音“請嚴肅。”

我感到了無影燈刺眼的光,藍『色』的帽子在我眼前晃動。藍珂戴著薄如蟬翼的膠皮手套,捉一把靈巧的小刀。他旁邊是一個女護士,端著盤子。藍珂每伸出手來,她們就把一樣器械遞給他。藍珂的刀子瞄準了我的腹部。天哪,我不敢看下去。恐懼使我緊閉雙眼。這時我覺得就像穿了一件帶拉鍊的夾克衫一樣,有一隻手捏住了拉鍊的小手柄,刷一聲拉開了。那麼快,那麼流暢,一點兒也不痛。我的身體袒『露』著——冰涼冰涼的風吹透了肺腑……

那個冷冷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們看,肝、膽、脾、腎,還有,粉紅『色』的胃。”

“瞧瞧胃,玫瑰花一樣的顏『色』……”女醫師大驚小怪的聲音。

藍珂好像提到了什麼問題。那個冷冷的聲音又一次阻止了他。

我覺得她在觸動我,一種癢癢的感覺。“像玫瑰花瓣一樣的鮮豔……”她咕噥著……旁邊的人早已有點煩了。

藍珂很快繃緊了臉“好啦,快點兒,弄完算完。”

大家立刻屏息靜氣,一齊圍上來。我覺得他們像摘棉花一樣,摘呀摘呀,摘個不停。一會兒我覺得那個拉鍊吱一下又拉上了。好啦,一切總算是完結了。他們開始往我身上潑水沖洗,把我的身體洗得白洌洌的。

我給扶起來。太陽還沒落下。那是半下午時分,此刻特有的銀白『色』光亮很容易讓我想到黃昏即將來臨。我知道黃昏一來,一個人就會守在這兒。我的目光四處尋找肖瀟——她在哪兒?

黃昏真的來臨了。有人在室外喊著什麼。有引擎的聲音。他們把我弄到擔架上。吊瓶在晃動,一隻手高高地擎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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