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阿雅》

她的梢泛出一種淡黃『色』。我逆著太陽光線去看,現她頭的邊緣閃著大團的金『色』,垂落在頸上的部分拳曲成一個個圓弧,光閃閃金燦燦的……她的長頸那兒給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領衫外邊的肌膚。只待太陽落下去的時候,我們就偷偷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並排著坐在一起。開始誰都不說話,待上一會兒則是另一回事了。我們當中的一個,當然是我,終於稍稍活潑起來。我大膽地觸動她滑爽的濃,然後再用力握成一束——這時她的頸部會輕輕仰起一點兒,眼睛也眯起來,嘴巴微微張著。她沒有責怪和反抗。這是多麼適合親吻的時刻啊。

可那會兒還不行。當時我們好比兩臺拒絕動的機器,絕不能隨便觸碰敏感的開關。電是有的,強大的電流讓人渾身戰慄,在我們的周身劇烈旋轉,這是彼此都能感覺到的。春天已經深入了。這兒是學校一處廢棄的飼料場,是前些年大學裡學農學工的時候留下來的,如今只有旁邊那幾間空屋、屋外幾個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條水泥臺階,我們就坐在上邊。垛子散出的氣味很好聞,那是濃烈的乾草味兒和一點點腐木味兒。這讓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蝟什麼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乾草上,入夜時分看滿天的星星,無拘無束地說點兒什麼。我們離得近而又近,我甚至聞得到她頭上頸上散出的甜味兒。那是梔子花的氣味,這不會錯。不過她身上究竟怎麼會有這種氣味,對我倒還是一個謎。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妝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出來的氣息。

乾草的氣味對我來說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禍。不知這個廢棄的柴垛旁為什麼堆了一大批乾草,而且是新的,即雖然乾乾的卻仍舊綠的那種。這才是要命的東西,它散出的香味是無可比擬的,一個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禦這種氣味。它一直往鼻孔裡鑽,讓肺葉癢,然後就使人身上湧起一股特異的衝動。我雙手不自覺地在衣服上搓動起來,不知該放在哪裡,後來略一猶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頭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乾草上。當我的目光觸到她的頸窩、看到隆起的『乳』廓時,同時也預感了某種大難來臨般的恐懼。我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裡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兩行長淚。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來……

那是一種少年的氣息。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個怪癖,『迷』戀乾草,喜歡一個人躺在上面想沒完沒了的心事。那時心事多,孤獨少年嘛,總有沒完沒了的心事。有一陣不是失學就是逃學,我一個人在林子裡徘徊,望著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個草寮裡,那是園藝場裡一處護園人的臨時住處。那天正好護園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個戴了黃『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樣的,給我水果吃,還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氣四溢的乾草上。她是園藝場的會計,不知為什麼身上有一種菸草的氣味,但我從來沒見她抽菸。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撫『摸』我的頭,我的身體。當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兒時,我就掙脫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後來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兒幾次,那完全是因為好奇和倔犟。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黃『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不過當時我卻覺得她是一個年齡極大的人。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模樣鼻樑一個漫窪,兩眼像貓一樣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個桃子。就是這張嘴巴,在天『色』變得烏黑時一下印到了我的臉上,猛地把我的臉弄溼了大半。她不容分說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樣,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溼了。

她那會兒的聲音讓我一直記得,充滿誘『惑』、恐懼,還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聲音,奇怪的喘氣,連同她的體息。

我想拭去柏慧臉上的淚水,可又不敢。我從乾草上跳起來,嘴裡連連說“啊,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她並不起來。我看到她的眼睛盯著天空稀疏的星星,嘆息了一聲。她坐了起來。

黃『色』套袖在那個時候曾經像呵氣一樣對我說話。她惟恐折傷了什麼,小心之極地撫『摸』,到處撫『摸』。她一遍遍地動我,飛快地動,讓我欲罷不能。我哭了。我因為自己的懼怕和絕望而咬住了她的頭,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樣撕扯不休。她憐惜起我來,終於把我放開了,伸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讓我消逝在夜『色』裡。那個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邊。我在河裡憤怒地暢遊和沖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掛下來的茅草和葦須劃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這所地質學院廢棄的飼料場上,我這副被河水沖洗一新的身軀已經長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龐上有一對執拗的眼睛,不移不動地看著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懲罰我吧。

她不願意看我。她那高聳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觸目。我已經懂得這胸部的全部奧秘,糟就糟在這裡。我已經無法純潔了,糟就糟在這裡。我全身灼熱、毫無作為地坐在這片鋪滿了乾草香氣的地方已經十多次了,老天爺也會原諒我的。你從小養尊處優,是院長的女兒,對我擁有生殺予奪大權,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這裡。

深春的風又一次掠過這兒。乾草的氣息濃烈無比,『蕩』漾起來。我正用盡全身的力氣去遺忘那個草寮,突然這會兒雙肩像被什麼縛住一樣,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垂落到臉上。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親吻弄蒙了。我同樣緊緊縛住了對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個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訪真的在不可阻止地進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記了泣哭和歡笑,嘴裡全是夢囈一般“你就像一隻小動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我忍不住要向你講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後都耽擱下來。它有些難言的繁瑣,也可能擔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誤解吧,結果總是作罷。它讓我欲言又止。你會說它不過是一隻小動物,大不了是一個精靈;可我說它也是一段沒法遺忘的往事,一曲纏綿的老歌,一種慾望和幻想。反正怎麼比喻都不過分,都不足以傾吐和表達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遠的蘊藏。在這個突如其來的特殊年頭,在轟轟烈烈的甦醒的時代,在氣喘吁吁的追趕的路上,此時此刻還是讓我先停下來吧,停下來和你敘說。我這樣做不是申辯不是抗議,也不是遮掩悲傷。這不過是一種回憶而已,這個世界上誰能不回想過去呢;在我這兒,這是關於愛和童年,關於殘忍和憐憫,關於不幸和永生——這一切的綜合。午夜啊,在我眼裡你是一種悠長徐緩的黑顏『色』,愛慾和感動的顏『色』,個人的顏『色』。我就在這樣的光『色』裡一會兒急切,一會兒沉靜,一遍遍呼喚著往昔,呼喚著一個名字,再把難以啟齒的什麼嚥下肚裡,與它連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開始了……”

那個夜晚過去了許久,我給她寫了這樣一封文縐縐的信,卻遲遲沒有寄走。只塞到校傳達室的信箱裡就行了,可我總是在猶豫。沒有寄走,就繼續寫下去。我想向她解釋和傾訴,懷著無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總覺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沒有權利對其隱瞞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還是膽怯,小心到了極點。我害怕,無比害怕。這種恐懼將不是另一個時空另一些處境裡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於文字,我一直得意於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賣弄辭藻。我在繞來繞去地向她——用一種詞兒,向我無比心愛的人講出這一切。我從一隻可愛的小動物講起,因為它是繞不過去的。

“有些事情在當時不過是一閃而過,到後來卻再也不能忘記。有些事情也許在最初看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不過它卻會在記憶中磨得閃閃亮。每到沉默下來,每到屬於一個人的安靜時刻,它就會出『逼』人的光澤……”

“我的故事,我們的故事,都是從那片林子開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卻不敢直通通地講吓去。我的筆在這兒停下來了……它大半隻能裝在我的心中。

這片林子啊,我在心裡說了一遍又一遍,因為我記憶中的一切都離不開它,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離不開了。林子裡有我的、我們的一段光陰和生命,毫不誇張地說,它曾經是我們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著就會感激這片林子。我現在想說的是它簡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關於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長大之後總要經歷一些事情——驚險的怪誕的,曲折跌宕和難以言表的,所有蕪雜和繁瑣的一大沓子。不過其他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在漸漸淡遠和飄逝,卻惟獨忘不掉我的林中歲月。那一片蓬蓬枝葉在我的想象中復活,許多場景可以在一瞬間變得簇新……原來童年的野花和漿果可以讓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恆的朋友——各種各樣的動植物,我的原野,或許能夠一直陪伴我過下去……一切都像昨天生的,剛剛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裡一睜眼就是『逼』人的綠和耀眼的紅啊,當它和我共同處於『色』彩最鮮豔的那個季節裡,我們就會與各種美麗的動物相逢。那時我在林子裡每遇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動物,心裡就會引起長久的興奮。我回家時要向大人描述它的頭顱、眼睛、爪子、『毛』『色』……當然這期間免不了要誇大其辭,以突出它的罕見與神奇,如特別的美麗或兇猛迅捷之類。

那一年我和媽媽在林子裡現了一種動物,它真的是以前從未見過的。當時我想這多麼好啊,我們的林子又有了一個新傢伙、一個謎團了,它又要讓我好好追尋一陣了。不過它到底是什麼?當時誰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對照動物圖譜也搞不明白靈貓?艾鼬?狗獾?貉?狐或豺?獴?都有那麼一點兒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母親領著我到林子裡去。太陽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點鐘,樹隙閃出長長的陽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腳下滾動,松針在沙土上蓋了金黃『色』的、厚厚的一層。母親彎腰在松針上『摸』索,有幾個松塔被她隨手拾起來。她做起活來兩手很快,有時什麼也不顧。我看到媽媽又一次彎下腰時,手突然一動不動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兒。她低著頭,眼睛卻在向我示意什麼。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幾米遠的一叢小葉灌木下邊,閃現出一隻慄黃『色』的動物。它飛快地從一側躥到了另一側,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麼。瞧它的嘴巴多麼乾淨,當它的頭向上仰起時,我甚至看清了它兩個細細的粉紅『色』的小鼻孔;還有一排尖細的牙齒,又整齊又潔白。它弓著的脊背上有棕紅『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長。剛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隻小狗,差一點兒就喊出來。我在好長時間裡凝住了神,忘記了呼吸。

我盯著它,直到它又是一個騰躍,閃到了灌木後面……它再也沒有出來。

我愣在那兒,蹲在地上長時間不動。天哪,它漂亮得讓人吃驚。我敢說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可愛的動物。

我問媽媽看清了吧,它是什麼啊?媽媽說它不是狐狸,當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麼?”

“是‘阿雅’。”

媽媽當時用沉靜的、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於是就記住了它的名字,並且再也沒有忘記。多麼好啊,“阿——雅!”我在心底出了一聲呼喚,像是一種驚歎。

原野上的草葉逐漸枯萎。直到蕭瑟的初冬來臨,我又一次見到了阿雅。

這一次我能夠很近地觀察它,甚至看見了它細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裡,不是和媽媽在一起,也不是我一個人。這一次、這個時刻啊,簡直是糟透了,令人沮喪而又恐懼。這對於阿雅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兒,因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個人囚禁起來。我當時看著它在囚籠中躥動,那麼焦躁,那麼震驚,然而卻束手無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沒有辦法解救它。它後來的遭際使人一想起來就要垂淚。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閃就過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樣,在成長、成熟,在沿著來路和去路一步步走過。這期間有過多少坎坷,多少歡樂和懊惱啊,但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記過去,未能忘記小時候偶然見過的那隻小動物,特別是後來與它的交往、它的不測的命運。是一種特別的友誼讓我回味不已。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中的阿雅已經變得像麒麟一樣,美麗神奇,金光閃閃。是的,我直到現在都認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動物,其聰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愛與純潔讓人難以想象。我甚至認為它並沒有徹底離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隨我。

把它比作什麼更好呢?

也許那時的我過於孤單了。我那時有太多的想象,各種念頭既隱秘又奇特。那時在林子裡沒有多少人與我說話,我總是一個人玩耍,有時就難免沉入沒完沒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個小姑娘,它美麗,靈巧,頑皮,出奇的聰明,永遠歡騰跳躍。它難得安靜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潑的『性』格。我因為它而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她。不過這可是我心中的隱秘,我永遠也不會道與人的,即便是媽媽和外祖母。

那時我一個人在林子裡徘徊,躲開媽媽、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憐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樹下躺上很久,從樹隙望著天空,跟蹤遊雲,淨想那些遙遠的、不可能出現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為一體,它和她同樣又可愛又可憐,讓人一想起來就淚水漣漣。我的林子啊,我的永遠給予庇護、永遠都在生奇蹟的林子啊,你什麼時候交還我一個最大的夢想?

秋天即將離我們而去,大地變成了一片金黃,那是在陽光下閃閃亮的秋末的乾草。星星點點的花朵綴在上面,是秋霜也殺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裡,各種小動物歡快鳴叫,它們對即將來臨的冬天毫無懼『色』。

可憐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這個最聰明最快活的生靈,本來應該歡叫著在原野上舞蹈誰都可以欣賞它的舞姿,可是誰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還從沒聽說任何人捕獲過它,可見它有多麼精明,躲過了一道又一道險關和陷阱,生活在一個無邊的自由的世界裡。也許好獵人不忍心傷害它,邪惡的人不能夠傷害它。可是在某一天,這一切突然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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