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我的叢林》

在這片蒼茫的海灘叢林中,我們一家的小茅屋顯得實在是太孤單了。平時除了媽媽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爾到林中打獵採『藥』的人、園藝場派來小果園的工人,最常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盧叔——一個令人如此厭惡和懼怕的人。

我漸漸討厭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時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有時會一直站在林子裡怔。媽媽和外祖母為我著急、嘆氣,其實她們自己也差不多,我現她們也不像過去那樣願意說話了,幾乎不再出笑聲。我知道她們都心事重重,只不過裝得像沒事人一樣罷了。

我大概和她們一樣,都在默默地等一個人。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時間真是無情啊。我們一家竟然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沒有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對於小茅屋又是絕對重要的。我們不能沒有他,無論在記憶中還是現實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強烈的期待也就漸漸『逼』近了。

回來吧父親,你回來的一天,小茅屋的轉機也就來了——它將徹底地變個模樣。我想,到了那時候,整個的叢林都會變得喜氣洋洋的。小茅屋裡的歡聲笑語會引來無數的動物,它們將和我們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淚。

可是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生,我們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裡就只有煎磨,只有無所事事。這期間,只有在盧叔捕獲雄阿雅的時候,我才算暫時忘記了其他,因為這時最關心的就是這隻生靈的生與死。我每天都去看它,為它憂心如焚。如果我不是從一開始就熟悉這個聰明的生靈,簡直就不相信它會是從高山和森林、從蘆青河兩岸密匝匝的灌木叢中跑出來的一個動物。瞧吧,它的皮『毛』從柔和光順閃閃亮到髒『亂』不堪,再到最後的滿身臭氣,已經令人目不忍睹。這個可憐的雄阿雅完全是被盧叔給弄成了這樣。而我暗暗痛心的還有自己犯下的罪過——我不該幫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開始做噩夢,夢見有人把我關在了一個鐵籠子裡,我急得四處蹦躥,用拳頭擂著周圍的鐵欄呼號。大概是我真的在連連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幾次在夜裡把我抱起“孩子,你怎麼啦?怎麼啦?”我在她懷裡使勁擰動、掙脫,她就用力地把我摟緊。我喊著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讓我安靜下來……

媽媽平時在園藝場做臨時工,掙來的錢不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還要餘出一部分讓人送到南山——那兒有一個可憐的父親啊,他匍匐在石頭上,隱在錘子和鑿子中、隆隆的炮聲中。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能救他回來,而只能按時接濟他。媽媽託人送給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為送錢沒有用那些看守們不允許做苦役的人出山買東西。

送東西的人從南山回來時,媽媽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關在裡屋,兩個人焦急地聽他訴說……他們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門邊,已經把那個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說,父親的臉完全變成了蠟黃『色』,已經滿是皺紋了;頭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樣子,身上的面板沒有了一點水靈氣,整個人遠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聽到父親的訊息,接下來的幾天媽媽都無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真該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舊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到園子裡去上工。她要跟身強力壯的工人們幹一樣的活,像男人那樣攀在高高的樹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連續昏厥了兩次,好多人都以為她再也不能轉活了,大呼小叫地跑來喊外祖母……最後她還是在樹下甦醒過來,而且一睜開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這些日子裡,最值得慶幸的是阿雅的孩子們這些剛生下的小傢伙終於能夠自己進食了。它們儘管吃得很少,但總算能省下母親的一點『奶』水。我聽見它們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響,心裡高興得無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養一隻阿雅,並決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對待它。我讓盧叔給我一隻小阿雅,他哼一聲“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這兒的一隻也不能送人。”這個兇惡而又貪婪的傢伙當然不能指望。我到河灘葦叢中玩,鑽在裡面靜靜地等待,希望出現一個奇蹟。當然什麼也沒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懼怕,像盧叔那樣,在橡樹和松樹下面布了好幾個皮扣——每一次空手而歸時,都不能忘記把皮扣收起,不然被這些皮扣套住的動物就要一直掙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麼殘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獵人每天下幾個皮扣都要做到心裡有數,每一次離開時都要如數收起,再清點一遍。

講起來多麼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隻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為它拼命躥跳,還出了吱吱的尖叫。這是一隻剛剛長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愛,慄『色』的皮『毛』讓我驚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渾身戰慄,一顆小心臟噗噗跳動——一顆小孩子的心臟,一個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還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可它全不管這些,戰慄如故。我哄著它,餵它白菜葉,餵它最好的果子。它什麼都不吃。兩天過去了,我終於慌了。我當然沒有盧叔那樣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隻小兔子、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本能地在叢林裡躲開了我、我們。

這期間給父親捎東西的那個陌生人又從山裡回來了。當他轉告怎樣把東西交給了父親時,母親的眼裡馬上變得淚花閃閃了。那人離開時,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終於追上幾步,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那人捋著一綹鬍子四下看看,告訴快了,快了。他說山洞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時,你父親,還有和他在一塊兒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該回家了。你想不是嗎?”

我回家把這個訊息告訴媽媽,媽媽眼裡又滲出了淚水。不過我知道她在想這一天,那是高興的淚水。她那會兒把我抱在懷裡,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放掉那隻小兔子後,我再也不敢嘗試著去捉阿雅了。我知道盧叔是用人世間最卑劣的辦法逮住了那隻雄阿雅的,當它絕望而死的那一天,我會在心裡永遠詛咒他的。從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們就有了一個被囚禁的父親——它不能像那隻雌阿雅一樣享受自由。我現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漢的剛強,它在籠子裡滴水不進,只盯著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領著一群孩子在院子裡玩耍,讓每一個孩子都給囚禁的父親唱一支歌。孩子們哇哇地唱起來,嗓子粗粗細細,匯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們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們輪流趴到父親跟前待一會兒,眼淚汪汪……

夜裡我把在盧叔那兒看到的情景告訴外祖母,她說“這些生靈啊,和人是一樣的,有爹也有娘……”後來她又嘆著氣說,“你爸也許真的快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你可要好好聽他的話,千萬不要惹他生氣,他這一輩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輕輕呼吸著,小心翼翼地問“爸爸年輕時候什麼樣子?”

“他年輕時清瘦,白淨,中等個子。那時候他忙得腳不沾地,從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時還在山裡活動。我這兒有他一張戴禮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來,在櫃子裡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細細地撫『摸』這些照片。

“這個是父親嗎?”

外祖母搖頭。

“那一個呢?”

她又搖頭。

有一張照片上的人戴著禮帽,長了一雙火熱的眼睛,這時候正含笑盯著我。我的心一熱,不由得把這張照片取到手裡。外祖母還是搖頭。

可是不久這照片就不見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噥著,料定是母親取走了。

第二天我問母親,母親也搖頭。

外祖母描繪著父親的模樣。在我眼裡他像個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輩子既不能忘記,也不能完整地複述,因為那是父親的故事啊。如果一個人能夠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個人的生活只有一次開始……父親後悔過嗎?那時候母親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塊兒住在海濱小城裡,所以他就要待在這裡了。也許他真不該來這裡一趟——從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連在一起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屬於了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運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你父親被牽連進一場冤案裡,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和你媽搬出小城,在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來,都以為苦日子到頭了,指望全家人在這片林子裡好好過日子,可誰想到剛過了沒有兩年,又讓他進山。那時催他上路的說只去一年,頂多兩年,中間還可以回來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回來。原來他還是去做苦役啊,原來做過苦役的人這輩子都要做苦役。大山裡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為他禱告‘如果真有神靈的話,你保佑這個男人吧,他是個好人,這輩子沒做一點兒惡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心腸,他就是脾氣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個苦命的男人。’也許就因為我的禱告,你爸總算在山裡活下來了——可活下來就得受罪,也許還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說著,卻沒有像母親那樣抹眼睛。

“有人親眼見過你爸,說他可能跑過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會腳上戴著鎖鏈做活,腳杆上的皮都給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頭上。他一天到晚悶聲打錘子,鑿洞——有人要在鑿好的洞裡放上炸『藥』,把石頭炸飛……我從來沒把這些告訴你媽媽。你懂事了,只記住爸爸做的是什麼苦役就行了,千萬嘴巴要嚴實。你不能在媽媽跟前說這些。”

我的淚水汪在眼裡,用盡了力氣才沒讓它流下。是的,我也該是一個男子漢,我要把一切都嚥進肚裡。後來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殘酷的故事告訴給他人,也沒有告訴媽媽。

那隻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為它剛試著吃了一點兒,就又一次停止了進食。它已經兩天兩夜沒喝一點兒水、吃一點兒東西。我央求盧叔快些放了它吧,盧叔鐵青著臉,像看一個仇人那樣盯了我兩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牙關。盧叔不動聲『色』,後來把鐵籠子加了一把大鎖。我簡直毫無辦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門也鎖起來——不過我可以從牆邊那棵野椿樹上翻進去,這倒難不住我。

阿雅有許多次在我跟前俯臥、尖叫,淚花閃爍。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訴,彷彿要向我講述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個原野上最剽悍的一個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贏得了它的愛情——那時它天天來找它,阿雅一聲不吭,只看著它來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愛,與林子裡所有的雄『性』阿雅展開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氣奔跑十里,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夠一連戰勝好幾個對手,把它們統統掀翻在地;它一口氣爬上最高的老橡樹,然後又以最快的度衝刺下來……那些日子裡它曾一連幾個夜晚伏在它的身邊,等待那一聲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紅了,凹凹的小臉兒更瘦了……就這樣,它靠無比的真誠和勇氣贏得了一顆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盧叔那兒,用雙拳嘭嘭擂門。盧叔嘴裡咬著菸斗開了門,甩著頭說

“啊呀,是你!正好,快幫我做點兒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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