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阿蘊莊》

梅子有了越來越多的嘆息。她似乎在注視我——可當我轉過臉去,她的目光又迅躲開……

看著她沉重的背影,我有時覺得自己真是罪孽深重。可是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她渴望的是另一種東西,然而它從來就沒有在我的心中萌芽。這是誰的過錯呢?人生中一些最沉重的感觸,一些隱隱酵的菌母,一些危險的飛沫,正在悄悄生成。我和她一樣,也許我們心底有著相同的嘆息,可是我因為更多的悲傷而無暇表達了。

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樣,進入“正常”的生活軌道。不過“正常”包括了哪些內容,我們一時又難以回答。從她和她的一家所恪守的標準來說,那大概也是模糊而嚴厲的。一種相當清冷的氣氛瀰漫在她們一家、她的周圍。有時我也在心底為她的一家難過一種不甚確切的責任心弄得自己無聊、別人也無聊。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應該做點兒什麼,甚至對自己慣有的態度也悄悄懷疑起來。但他們寧可把面容繃得緊緊的,寧可對這個世態表現出不屑或奇怪的憐憫。具體到家中出現的一個異類,那倒是實實在在地感到了棘手的滋味。

梅子要我怎樣呢?從眼下來說,大概她認為一個男人起碼不能像我這樣難以安定自己,總像待在一個臨時住所裡,總像被什麼所追趕,總像隨時要走、走……是的,多年來我總是處於出前的那麼一種狀態,彷彿隨時都要掮起行囊。她對我的擔心突然加劇起來,還因為幾年前橡樹路上生的一件奇聞一位老領導的兒子,他叫莊周,擁有妻子兒子和令人豔羨的一份生活,卻突然扔下這一切出走了……這個人同時也是我和呂擎的朋友,但事前我們卻沒有一點兒預料……是的,朋友的離去似乎真的喚醒了一副沉睡的身心。

這之前我和梅子都沒有想到我是這樣的一個人,這個人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將要失去一份“正常”的生活。其實我比她更渴望安定的生活,更厭倦甚至更恐懼這種匆忙和紊『亂』。一種煩躁、若有所失和時時泛起的痛楚,像不知名的病菌一樣在侵蝕我的生命。我只是沒有力量去改變和抵禦……梅子甚至說你不能設法自我調節一下嗎?像父親,他為了適應離休後的生活,開始練字作畫,一頭鑽到了藝術裡!我淡淡一笑,忍住了沒有說出那句刻薄的話好大一個藝術家。

可岳父真的比我所想象的還要『迷』戀藝術,這倒讓我始料不及。自從他去了阿蘊莊,做了那個所謂的顧問之後,人明顯地比過去忙碌了,有時來去匆匆,不動聲『色』又神神秘秘。這讓我有點兒不安起來,因為我擔心他頻繁出入那個地方會有不好的後果,如果弄個晚節不保,一切也就太晚了。即便結局稍稍往這個方向傾斜一下,我和陽子也就成了罪人。因為我們在一開始就該阻止他,而不應該陪他走那麼一趟。尤其是陽子,簡直是昏透了!我事後一度把事態想得更嚴重一些,以為這裡面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謀劃,以為陽子參與了那些藝術學院的三流藝術家與收藏者的共同策劃——後來才覺得自己想多了。其實這不過是陽子為了能夠更自由地進出那個收藏館,為了更多地接近那個姑娘,主動地為主人幫了一點忙罷了。陽子顯然只掛念著他的姑娘,而主人卻另有打算——這傢伙年紀不大心機不小,況且背後還有別人,比如那個穆老闆。

我對梅子說出了自己的擔心,特別說了阿蘊莊的奢靡和神秘、無所不在的『淫』『蕩』,說了來往於那裡的都是一些什麼人,這些人行蹤詭秘,是一些極特別的金錢與權勢結合的腐化階層——她聽了立刻笑了,而後悄悄驚訝“還有那樣的地方?就在咱眼皮底下?”我說是的。她皺皺眉頭,然後很快板起臉說“你想到了哪裡。你以為父親是那麼容易被引誘的?一個人出生入死身經百戰,這點兒糖衣炮彈算得了什麼!”

“可是這次不同,他們是以藝術的名義。”

“那也沒有用。腐敗糜爛的東西以什麼名義都沒用。”我笑了“不見得吧,過去以革命的名義,現在就以其他的名義,這還是有用的,還是能辦成許多事情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太大意,你要提醒他一下,因為我現他並不跟我說這方面的事情,連去了多少次阿蘊莊都不講——與過去不同的是,父親竟然甩開了陽子!要知道最初是陽子為他接上頭的,可現在他與那個年輕老闆直線聯絡了。這可不妙!他們不同於我們,他們老革命可千萬不要中了小雛們的計……”

我說這些的時候,梅子終於不吭聲了。她深思起來,嚴肅的樣子是很動人的。她的一對杏眼嚴肅起來,會讓人想起許久以前的愛情,想起那種濃烈『逼』人的愛的氛圍。她可愛的鼻中溝抽動了兩下,抬起頭說“小心一點兒當然好。你也要跟他說嘛。不利的是,他們這些人現在都在寫寫畫畫;這個領域不是他們的強項。如果是搞戰爭和建設,他們一眼就會看出問題——那方面誰也別想騙了他們……”

我聽了差點兒笑出來。問題就在這裡呀,老婆一語中的!可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從馴化一些刻板頑梗的老人這個角度來講,藝術之類倒也蠻可愛和蠻有趣的,不失為一味好『藥』。不過藝術作為一種武器,落在那個收藏館的年輕主人,尤其是那個老謀深算的穆老闆手裡,也就變得可惡而可悲了。我此刻對岳父有了一種兩肋『插』刀的俠義心腸。

再次去橡樹路時,我注意端量了一下岳父,現這個人真的變了不少。整個人興沖沖的,儘管仍像過去一樣不苟言笑,嘴唇兩邊的深紋往下重重地垂著,但那種內在的欣愉還是很難遮掩的。他的額頭那兒有銅錢大的一塊地方開始閃亮——這是我多年來的經驗,只要那裡有了光澤,這個人的興奮也就抵達了頂點。他耳朵上方的『毛』似乎有些『亂』,很不馴服地奓著,一些白『毛』格外刺眼地揚起來。我記得他最得意的時候才會這樣。一切都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他在阿蘊莊的事情一定有了某些實質『性』的進展,或者說改變。為了使其有一個心理的提防和準備,我裝作心不在焉和十分隨意地說道

“那些『奸』商什麼主意都有。他們現在也投資藝術品了……”

岳父馬上轉過臉來。

“他們手裡把持了藝術品,讓其成為最大的資本……”

岳父嗯了一聲,開口說“你是說,他們要搞藝術品倒賣?”

我還沒有想好怎麼回答,他立刻揮手否定“那你錯了。小商小販們才那樣幹,大收藏家收集起來,是因為對藝術的熱愛、是著『迷』。他們『迷』得深哪……”

我不想掃他的興。我想總有一天會把阿蘊莊的收藏目的搞個明白。令人生疑的是,那裡把最昂貴的藝術品和最美麗的姑娘一塊兒收藏了。這就形成了天底下最大最不可抗拒的誘『惑』,也許最難以攻克的堡壘都要在它的面前垮掉。

陽子這天一進門,我馬上現他的眼圈是紅的。泣哭的男人可不怎麼樣。我不太搭理他,他就蔫蔫地說了一句“她誓了。”“她”當然就指那個姑娘。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她昨天對我說了,這輩子再也不陪穆老闆了,也不陪所有人!她將用一生的忠誠來證明自己、洗刷自己的汙濁……她只想讓我原諒她。”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這至少聽起來是動人的。可是我對那種將自己的身體輕許於權勢人物的姑娘,總是有著極大的驚懼和警惕。我不會理解她們。我更為震驚的是“穆老闆”三個字,原來就是這個傢伙佔有瞭如此美麗的一個女孩子!她還多麼年輕,真正如花似玉,卻毀在了一個卑鄙的億萬富翁手裡。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來自金錢,這就是我們前一代人誓要摧毀的一種權力。看來我們這兒一切都不過是剛剛開始,而不是結束。我們曾經對那些豪言存有奢望,現在則沒有任何一個人還如此天真。我們身邊的人,無論老少,都不再這樣單純可笑了。我搖搖頭。陽子立刻問

“你是說不要原諒她?”

“不,我沒有那樣說過。我在想別的。”

“想別的不好啊!你該幫幫我了,我為這事兒快要折磨死了——我不知該往哪裡走、該怎麼辦,你幫幫我吧,你答應過我。”

“我答應過你?”

“你答應過……”

我不吭聲了。我不記得有過這樣的承諾。這不是因為自私和吝嗇,而是其他。因為這種事情誰也無法相助,這是生命深處的衝動需要以及——神秘的靈與肉的拼接……這在許多時候是無關乎理智和現實利益的,也就是說無可理喻。我這樣想,卻點頭應允說“那好吧,我會盡自己所能……”

陽子冷靜了一會兒,這才記起了其他事情,說“你知道嗎?你岳父一口氣拉上好幾個老同志去做那人的顧問,還真的把呂南老也約了去——至少去了一次。這是大家都想不到的。”

“呂南老?連他也去了?”

“是啊!聽她說,主人高興死了,正不知道怎樣才能感謝你岳父呢!他們會經常請他去吃飯和……健身……”

陽子說到“健身”兩個字,眼睛詭秘地閃了幾下。

“他去了?”我的聲音不由得放大了。

“據我所知,他去了。”

我覺得下巴那兒沉沉地痛。每逢遇到了極大的懊惱和難以排解的驚悸與憤怒時,我的下巴才會這樣。可我甚至無法和最親近的人、無法和梅子言說。就像一口氣吞了幾個蒼蠅,噁心,想吐。我在心裡說“別人可以,然而,你不可以!”這樣說過,又輕輕加了一句“就是我可以,你也不可以——你絕對不可以,嗯!”

我想到了6阿果。我想知道這傢伙是否參與了這個可怕可恥的圈套,也想明白那些人到底打了我岳父什麼主意。當然,也許我什麼都不會探聽出來,她會狡猾地瞞過一切;不過我總得試一試才好。還有就是,我心裡『亂』極了,一時不知往何處去——每逢這時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個地方,想到了神秘而詭譎的阿蘊莊。我至今都不知道它的真正主人是誰,不知道有怎樣一隻大手在主宰這一切?憑感覺,我只知道它的根源長遠而複雜,交錯攀結,也許遠不是我所能夠理解和掌握的;但我相信那個像一根有毒的針芒一樣扎傷了我的童年的人,那個6阿果,她會知道整個隱秘的大半。

就是懷著這樣矛盾痛楚以及複雜的心緒,我又一次走進了這個院落。

6阿果與我待在她的那個寬大凌『亂』、氣氛十分怪異的居所裡,只一會兒就揚揚腳踢飛了皮鞋、甩甩手脫下了外衣,赤著腳穿著薄薄的內衣,在屋裡走來走去,懶洋洋的。我想問她一句為什麼在那天的宴會上她會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而現在竟會變得這樣懈怠,就像一攤泥似的?她渾身的肉都哆嗦鬆軟,半躺在沙上,眼睛也歪斜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不停地打哈欠。“你困了嗎?”她聽了嘻嘻笑“我想困你。”我臉上一陣刺痛,轉臉向著窗戶。她依舊說著“小時候你像只小駒子似的,別看個頭小,兇著呢。真像俗話說的,‘胡椒雖小辣死人啊’,我一個黃花大閨女就這麼被你糟蹋了……”我這次不得不嚴正地指出“你記錯了人。那不是我。”

6阿果一愣,然後很快笑了,和和氣氣地走過來,撫『摸』了一下我的後腦“是啊,你沒有,你被人欺負了——反正都一樣……”說著緊緊縛住了我,伏在我的背上。她不知什麼時候下身完全赤『裸』了,蠕動不停,嘴裡咕噥著“快回到年輕時候吧,快吧……”我推開了她。她用了很長時間才算冷靜下來,叼上煙說“就當你是個沒良心的傢伙吧,我也不怪你——咱們緣分深了去了!你說呢?”

她總是讓我回答。我沒有與之糾纏深與淺的問題,應付了幾句,就切入藝術收藏館的話題。她附在我耳邊小聲問“你說那個老闆,就是那個年輕人,帥不帥呀?”我點點頭,但心裡認為那個年輕人眉眼儘管不難看,但並不讓人喜歡;而且長得也太單薄了,那腰像小女人一樣細。6阿果繼續貼著我的耳朵說著“我在他住進來的第一個星期就把他睡了。”我點頭“這完全可能,你是一頭母熊。”“喲,我有那麼胖?”“主要是兇猛。聽說母熊在情期是很厲害的傢伙。”

我提議出去轉轉,她同意了。我還是第一次隨上她各處參觀一下。她出門後就莊重了許多,有時在那些小姐們面前一臉冷笑。這種笑容就是“老鴇”們才有的?不,我懷疑這是她的獨創。她用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君臨一切,把一個阿蘊莊玩弄於股掌之上。“你如果想要哪一個就吱一聲,這裡咱說了算。”我說你想到了哪裡。她立刻停住腳步乜斜著我“別以為我是小肚雞腸的人。再說你也別委屈了自己,都這麼大了。以後想幹點兒什麼也晚了。”我回她一句“真有敬業精神。”“你也別把我們想歪了。你以為這是黃『色』場所?這是最高檔的餐飲娛樂健身一體化,實行會員制——不是我們的會員,就是錢再多也不接待。我們接待過的人加起來也不過幾十個,他們來這裡主要是休息,難得對女人感興趣——有的勸上半天才應付一下,有的連眼都不轉過去。像人家穆老闆,基本上不沾女『色』的,除非兩人有了大感情……”

我在一處冒著白『色』蒸汽的地方站住了“穆老闆?那麼收藏館裡的女孩是怎麼回事?”

6阿果哼一聲“姑娘家哪有不喜歡穆老闆的?酷得要命,又是東家……後來他們總算有了點兒感情,這才讓她陪了陪……”

我趁熱打鐵問下去“那些老同志呢?他們會怎樣?”

她哈哈笑,笑彎了腰“你岳父讓姑娘們按摩,舒服極了。他走路也願意讓小姐攙著,其實他自己能走的。收藏館那個小子調皮,暗中指使小姐按摩時下手,趁著老人癢癢的就動動他——誰知你岳父不愧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啊,一把推開了小姐說‘這怎麼可以呢?’很嚴厲呢,小姐哪見過這樣的人,立馬把手從下身拿開,嚇得一動不動了。”

我一顆心總算放下來。她笑眯眯地在一旁觀察我的臉『色』,然後出其不意地動了我一下——我馬上推開了她“這怎麼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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