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山地行》

我和梅子一定要趕在這個冬季來臨之前結束這次旅行,因為我們必須躲過山雪。我們大致確定了這樣一條路線先乘火車到半島東端,然後再改換汽車西行,進入半島的所謂“屋脊”(山地)部分。我們的主要活動地區就在山地中段、分水嶺南北各一百多公里的範圍內。行前我想如果順利,如果能夠找到那條“少年路徑”,即找到記憶中最初入山時經過的那幾個村落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直接從黿山北坡向西,找到當年長期居住過的那個村莊。那兒才是我們此行的重點。

我們最後仍要從黿山北坡動身,沿著與來時差不多平行的一條路線,即從分水嶺北部河谷之間穿過去。在那裡我們將看到一些規模浩大的水利工程——那就是父親的苦役之地,我和梅子不可能,也不應該繞開它們……

整個行程大約八百多公里,但這僅僅指鐵路和公路的長度。我們在山區需要步行的那一部分尚不包括在內。也許從地圖上看距離並不太長,但經常進山的人都知道大山裡的路是無法丈量的。帶一頂尼龍充氣帳篷是完全必要的,因為一路上不可能總是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還要有一大部分時間在山裡度過。

第一站是個小山村。它是我們下了汽車、徒步十華里之後所經過的第一個村莊,也是我們此次入山的真正起點。這個看上去安安靜靜的小村像是一直沉睡著,儘管太陽已經偏西了,還是沒有一點兒喧聲。幾乎沒有一棵稍大一點兒的樹,也看不到一條像樣的街道。小村在黿山山脈西北麓,北面是連綿不絕的丘陵;往東南望去,就是那一架架隆起的大山了——嚴格講那裡才是山地的開端。村子小得可憐。我極力回憶很久以前是否從這兒經過,想了很久,想不出。記憶中這樣的村子太多了,它們的模樣看上去並沒有多大出入,踞在人跡罕至之地,與熱熱鬧鬧的外部世界並沒有多少關係……

可是接下去的場景卻讓我吃驚,也極大地改變了我的看法。

當我和梅子正在村中小巷揹著東西往前走時,突然背後響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緊接著一輛豪華轎車從巷角拐過來。它見了我們似乎故意加大了油門,噌的一下就過去了。這麼窄的路,而且又很不平整,它卻至少開到了八十公里的度。路邊上一個小孩把手指吮在嘴裡,久久盯著消失在煙塵裡的那輛轎車。

我問旁邊一個老大爺“這是從哪兒來的呀?”

老大爺從嘴裡抽出煙鍋,在手心裡拍打幾下,“你是說剛才那個‘鱉蓋子’嗎?”

這是村裡人對轎車的普遍叫法。我點點頭。

“噢,那是村頭兒坐的。”

“是村領導坐的嗎?”

老人點點頭。

我不太相信。我認為這個巴掌大的小村不可能擁有這樣的轎車,就再次問道“是這個村子的嗎?”

“那是哩。四周村子如今沒車的少哩。都坐上了‘鱉蓋子’。一時一興嘛,大清年間興轎,後來興馬車、拖拉機——前些年村頭兒出門都是坐拖拉機,再後來坐‘大頭車’,現在就坐這‘鱉蓋子’了。”

我和梅子一時無言。在街上,我們遇到年長的人就打聽村子裡有沒有一位姓孟的孤老頭?有人說不知道,有人問老孟?是不是死去的那個老漢啊?

“他是個孤老頭子嗎?”

“怎麼講?也算孤老頭,也算有兒有女的人,早不在了……”

我心裡一動,趕緊問“他是燒窯的嗎?”

那人點點頭“俺這村裡燒窯的人可不算少,十個二十個也找得出。”

“那個老人什麼時候不在了?”

“死了有個七八年了……”

在他的指點下,我們來到了一個小茅屋跟前。院子裡面很熱鬧,不像個凋敝人家。小小的門樓上爬了很多南瓜蔓子,結了很大的南瓜蔓子沿著院牆爬著,爬到門樓的草頂處開始結南瓜;蔓子順著院牆再往前爬,爬到了廂房,又在那兒結了幾個大南瓜。院子裡有兩棵香椿樹,一棵榆樹。裡面傳來母雞撲稜撲稜抖動翅膀的聲音,一個女人正呵斥什麼。

我們敲門。

裡面很快有人應了。門虛掩著,我直接推門進去。梅子跟在後面。

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也許年齡還要小一些,因為很難從外貌上判斷山裡人的實際年齡。她個子矮小,過早地穿上了棉衣;衣領敞得很開,沒穿襯衣,棉衣釦子已經脫落了,只用一根布帶當胸紮了一下。她『露』出的一片胸脯經過了太多的陽光和風,已經變得非常粗糙。

梅子上前問候一句,她臉『色』冷冷的。

我知道山裡人不習慣生人這樣問候,於是儘快向她說明來意我們來這兒是想找一個姓孟的老人。

“他是你傢什麼人哩?”她開始打量我們。

“是我們親戚……”

“啊喲!”她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拍得很響。我這才看出她穿了一條單褲。單褲配棉衣,顯得很不協調。

“啊喲!俺就是老孟家哩——親戚?”

她突然就高興起來,立刻彎腰搬凳子讓我們坐。梅子被對方的熱情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地接過她手裡的木墩。我們坐下談了一會兒才知道,這大概不會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老人。

這個過世的老頭一輩子結過幾次婚兩次明媒正娶,一次和鄰居女人搭夥過日子。他還有好幾個兒女,有的嫁走了,有的搬出小院“單立門戶”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老人搭夥時生下的一個孩子。

我問“你家當家的呢?”

“出去開礦了。”

談話中得知,這個村子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一個滑石礦。原來村頭兒就是靠這個滑石礦才買了那輛豪華轎車。

我們拉著家常。我問她有幾個孩子、村裡的大體情況等等,女人告訴她一共生了四個孩子,死了兩個,剩下兩個,大的是個女娃,跟她爸進山了;小的“在屋裡胡來”……

我剛進來時聽見的聲音,就是她在呵斥那個“胡來”的小傢伙吧。正說著,一個小男孩從屋裡躡手躡腳出來了。這一下我和梅子都驚呆了小孩子讓人一眼就想到了小公雞,長得奇瘦奇小,脖子很長,臉兒黃黃的,滿臉泥巴鼻涕,只有一對眼睛明亮可愛,小小的嘴巴也很紅潤。

小孩子走過來,直盯盯地看著。他穿了和母親相同款式的棉衣,不過上面已經被灰塵和油漬弄得亮;也像母親一樣『露』著頦下的一片胸脯,不過那胸脯儘管沾了那麼多灰塵,也還是顯得柔嫩可愛。

我從提包裡拿出一些點心和糖果給孩子。他看也不看母親一眼,一把抓到手裡就吃。

“饞癆!餓鬼!”女人罵著。

她這樣罵,卻把那些東西往孩子的衣服裡面硬塞。她放東西的方式特別奇怪把那些點心糖果直接塞到孩子貼身的衣懷內,因為他的衣服上沒有一個口袋。它們塞進去就鼓鼓囊囊堆在棉衣裡面,貼著孩子的肚皮積在那兒。我和梅子都笑了。

小孩子高興極了,笑嘻嘻地在一邊蹦了幾下,蹲下來,一邊從領口那兒往下伸手掏東西吃,一邊看我們。他一會兒工夫就吃下了一大把糖果。我擔心這有點兒太多了,可又不便說什麼。

那個中年『婦』女比我們剛進來時熱情了許多倍,讓我們到屋裡去坐,還說要給我們喝茶。

進了屋子,那種極度的貧寒馬上讓梅子嚇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出了“啊”的一聲。我對這樣的山裡人家見多了,這會兒雖沒有怎樣驚訝,也還是覺得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

三間土屋沒有隔斷,成一大間。曠敞的房間內,一邊是一個很大的土炕,上面半截席子、一些被孩子踏得很爛的鋪草;炕的一角疊著藍黑油亮的破被子。秋天,由於剛剛收穫過,腳下滾動著很多紅薯和南瓜。連線土炕的是一個很大的泥灶,泥灶旁邊有一具風箱。這風箱由於還要拿到院裡一個熬豬食的土灶上用,所以它這時被摘下來,斜放在屋子正中。屋內石牆被泥抹過,沒有刷白粉;屋頂木椽間『露』出了高粱秸子,被煙燻得烏黑烏黑。牆上貼了幾張女演員的大幅照片,使我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女主人在後邊喊

“都是他爸胡描哩,也不嫌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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