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濱海之秋》

來此地定居的決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時這裡不過是東部平原上的一處殘破園子,葡萄架東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也即將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記住了,並且再也沒能忘記。那幾年正是我在東部山地和平原上游『蕩』的日子,就像一粒種子渴望落地。而這裡恰是我的出生地,記憶中兒時的那幢小茅屋離這片園子也不過近在咫尺——它們的直線距離只有十華里。靜下來想一想,好像幾十年的遊走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環繞著它、走向了它。這裡彷彿就深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站在園邊放眼四望,滿眼都是記憶中的景緻沙原和海岸,無邊的灌木,被風雨洗白了海草屋頂的小房……這片園子在一處國營園藝場的附近,它與大海之間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鏈,是一株株碧綠的鑽楊。

當時我心底漸漸泛動起一個奢望如果能擁有一片葡萄園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啊!要知道當年我就是從這裡走開的,離開這裡就意味著背井離鄉,意味著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歸來,在這裡前後左右地徘徊,原來這裡真的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到了它那綿綿不絕的、長久而強韌的吸引力。

一個念想就像一粒種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頭。最後我終於獲得了這片園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裡,我就把這裡變了個模樣。接著就是我所經歷的最好的一個秋天了。那個秋天令我終生難忘——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有忍不住的感動。我生來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季節。真的,這種強烈而美好的感覺可能一生裡只有一次。那時我覺得自己與秋天貼在了一塊兒,親暱得掰也掰不開。

整個葡萄園都在風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園子當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傾聽『露』滴灑落的聲音,別提多麼愜意。多麼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夢做得好長,我大概進入了幾十年來最好的睡眠……這裡讓我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工作節奏,過得那麼充實。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不算遲,我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多年來設想或預計的那個未來,似乎正在一點點變成現實。

說起來可能有些巧合,離我的園子十餘里外——穿過或繞過那個國營園藝場還有一個葡萄園,一個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個凋零的園子裡,裡面有不多的幾株葡萄樹和果樹。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樹木都老蒼蒼的,比如說葡萄樹,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憶著,朦朧中記得小時候見過這樣一片園子它從幾十年前就像無人過問似的,所有的葡萄樹都無精打采;小屋門窗緊閉,偶爾出來一個眼睛都懶得睜一下的中年『婦』女……現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婆,不知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女人。她長得怪模怪樣,看人時總是一副冷臉。

那一次我聽說這個女人會算命,就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請她算了一回。令我吃驚的是,後來生的一切基本上都與她的預言吻合;至於更遙遠的未來,那還需要時間去證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與名字相距甚遠粗胖健壯,說話粗魯,有時能在生人面前毫無忌諱地吐出一串串髒字。她當時說,我會得到那片園子,並在裡面過上三年安穩日子。

後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個園子並在裡面安頓下來,過得充實而幸福。好時光總是很快,彷彿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來,到眼下這個秋天正好是三週年整。預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麼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中年人紊『亂』的夢境、時睡時醒的漫長午夜,都一股腦兒追到了這片園子裡。而開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還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來往窗外瞥一眼特別舒服,那些葡萄樹好像正在衝著我微笑。不過今天,這一切可能真的過去了。我睜開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樹的笑容。許久沒有看到城裡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獨身一人——這天下午一覺醒來,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陣陣淒涼。在這片清冷的海濱葡萄園裡,我聽不見喧鬧,看不到往昔的夥伴。我一直躺在那兒,思忖著,傾聽著,心裡空空『蕩』『蕩』。直過了許久我才聽到斑虎在遠處吠叫,有人扣響了他的獵槍——是柺子四哥。遠處還有人在呼喊,那是誰?一會兒又響起了呵斥的聲音,我聽出是大老婆萬蕙。雞咯咯叫著。有人響亮地打著口哨。

一切如舊,這個葡萄園不過像往常一樣,正在度過它的又一個秋天。

……

我雖然在這兒待了三年,因為忙碌也因為其他原因,與那個到處算命的『毛』玉見面並不多。我其實並不喜歡裝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歡說話粗魯的人。我後來知道她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憑藉一身絕技或其他一些誰也說不清的原因,成為海邊上一個萬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謂的“人家”,即指她有一處自己的園子,園子當中還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說她過得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無論是居住在城裡還是鄉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人人都有一堆煩心事。而這個老太太卻能在海邊一座獨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滿意足,有時難免讓人有點兒羨慕和好奇。她與我相同的是,都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園子,都住在離大海不遠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閒適了許多對那幾棵葡萄樹和果樹幾乎不管不問,實在需要乾點兒什麼了,就往小村裡打聲招呼,那時就會來人到她的園子裡拾掇一番。餘下的時間全是她自己打抽菸,釀酒,熬補『藥』,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如果有人轉到茅屋那兒,她就給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張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話,把葷故事講得流暢自如。有人說她的好日子多少也來自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長不少人喜歡她需要她。

我的園子除了柺子四哥夫『婦』,再就是從周圍村子裡找來的幫工,最忙的季節還要加人。閒著的時候柺子四哥偶爾也到『毛』玉那裡去,他有一次從那兒歸來就想糾正我一個錯誤,說那女人不叫什麼“『毛』玉”,大半是“貓玉”。也許吧,因為她屋裡的確養了一隻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貓,像她一樣有了一把年紀,也同樣是狡黠,生氣勃勃。四哥對『毛』玉的評價是這個女人能為大了。

他並沒有解釋她有什麼“能為”,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這種倦怠在過去是讓我厭惡的。我一個人走在葡萄樹陰下,儘可能不去驚動他人。在下午三四點鐘的這段時光裡,我透過一行行葡萄樹往南遙望——那是園藝場西南邊一點兒,就在那個地方,幾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園子,園子當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現在正不知不覺地複製著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著母親和外祖母,還有父親和外祖父。他們的命運起伏坎坷,構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父親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我的思緒長時間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上,它就在當年的茅屋旁,讓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樹上,我會久久遙望南邊的山影;下了樹,我就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個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時光輕輕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那個攀爬大李子樹的人四十歲了,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正一陣陣莫名的惶悚,急於尋找依戀、愛護和關照。如果這時一個頭花白的老媽媽迎面走過來,哪怕她不說一句話,只把手扶在我的肩頭,靜靜地望我一眼,我也會湧出滿心的感激。

葡萄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採收。那些紫黑的顆粒真正是圓潤如珠,我的那個朋友——酒廠工程師又要朝它們豎起拇指了……可是這個秋天好像太長了一點兒,這是個遲遲走不到盡頭的秋天。

一隻鷹正從空中俯視我的葡萄園。它會看到什麼?一片寬闊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綠洲。它那麼規整,茂盛,四周圍了籬笆,白『色』的石樁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計程車兵。它的中間是一座古舊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樹,是馬尾松。它在荒原上顯得這麼孤單和高傲。那隻鷹也許在心底出了嘲笑——它嘲笑一箇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個圈套,那麼設定它的又是誰?是這片荒原上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嗎?我搖搖頭。真是荒唐。我在這個下午竟然變得焦灼起來,老想找一個埋怨的物件。小茅屋裡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個匆匆過客,好像我隨時都可以拎起來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我在這個茅屋裡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三年好像一閃而過,什麼也沒有留下來,甚至也沒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種欣慰感和滿足感。我當年從遙遠的那座城市來到這裡時,到處還是一片新鮮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對此已經無動於衷。我想極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種激動、那種深深的眷戀……我從頭仔細回顧這一切,從頭咀嚼。

當年啊,一棵棵葡萄樹為什麼微笑?

陽光從葡萄葉隙裡零零散散飄落到身上。我迎著葉隙望去,刺眼的陽光又讓我閉上雙目。“三四點鐘,三四點鐘,下午……”我自語著,品咂著這一刻若有若無的領悟。

我在一棵葡萄樹下放慢了步子,離它越來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棵葡萄樹一樣。多好的葡萄藤蔓,多麼結實的藤蔓,粗壯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過,經過一個溫暖的夏天,它飽含汁水;從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細小的綠枝又抽出來,正沿著支架上的鐵絲攀援。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一對對葉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頑皮的神『色』它們下邊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飽脹脹,往下墜著,像『乳』房飽含了甘甜的汁水,這會兒正急著哺育。它們哺育誰呢?我眼前閃現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遙遠、遙遠的一個人……又一個人……一個稚嫩的、純潔的永遠牽掛著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嗎?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飽脹著,向著一個方向垂掛。它們的『乳』汁彷彿會在一瞬間噴『射』出來,濺你滿身滿臉。我不知怎麼抬起了雙手——我的手在陽光下清晰起來,它筋脈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頭皮。這雙手如果按在城裡人的臉上,他們會大聲尖叫“像砂紙一樣!”我這會兒就用這“砂紙”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把一個枯敗的葡萄葉掐下來。我看到葉梗上汁水晶瑩。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淚水。

這個季節裡竟然還有那麼多葡萄花,它們小得像米粒一樣,一串一串。它們慢慢也會鼓脹起來。當這個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它們將變成紫黑『色』的顆粒這是一棵葡萄樹所能結下的最後一批果實了,它們甘甜中透著微微的酸澀……

幾年前的那個秋天宛如眼前。也許就是面前的這棵葡萄樹,就是它,與我在這荒灘平原上結識了。那時這棵植物的精靈急於告訴我一些故事,儘管我當時正急匆匆路過,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來。我們攀談起來……那一次準確點兒說我是要到旁邊的那個園藝場,老葡萄樹半路攔住了我,然後訴說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點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無家可歸的葡萄樹,風沙日夜抽打它們的軀體,黴爛的葡萄在支架上出一股酸臭,成群成群的灰喜鵲撲過去叮啄。它們正在度過殘生。

“誰是你的主人呢?”我問。

“誰都是我的主人,誰都不是。”

“為什麼?”

“因為都顧不得,他們太窮了。”

“你的主人太窮了?”

“大家都一樣。我們都太窮了。”

……

我那時就在心裡盤算起來。如果我足夠富有,我能夠收留和挽救它們嗎?還有,我可以當它新的主人嗎?那時候我的心裡一陣燙,緊緊挽住了眼前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樹……

從這兒往西,穿過園藝場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個小小的園子中。它被風雨洗得灰白的屋頂強烈地吸引了我。那時我想,自己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一處居所嗎?我於是徑直走了進去,結果也就結識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預言。說到我剛剛見過的那片破敗不堪的園子,她說“那不是別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間我還以為她記錯了地方,在說我的少年時代,說我們一家呢。這讓我身上有些戰慄。

從她那兒出來,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個讓人心口灼燙之地。這兒已沒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也沒有了茅屋。我蹲下來,伸手撫『摸』著一片片泥土,覺得它就像有脈動似的。我在心中唸叨是的,這就是命運啊,轉了一大圈,還是要回來,回到我的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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