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1 / 2)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母與子》

午夜的星空竟如此『逼』近。我長久地仰靠在葡萄架上,讓豆粒大的『露』珠滾落臉上……葡萄園裡已經沒有人守夜。我可以一個人享受這個夜晚,感受泥土撲撲的脈動。隱藏在暗處的一些小生靈正透過葡萄藤蔓向我盯視,它們猜測著,窺探著……今夜又是那個春夜迎接飛旋流沙、腳踏綿軟踽踽前行時的奇特感受。粉『色』的蘋果花輕柔地落下來,遮掩著黝黑的泥土。葡萄架上的石柱如此冰涼並透出清冽的芬芳。

這熟悉的氣味讓我想到了那個春天的許諾——我會將他們母子接到一片蓬勃的綠『色』裡來……朦朧中我看到那個幼小的身影在奔跑,他一蹦一蹦,好像在歡呼跳躍,兩手捧滿了花瓣,一直向我跑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接著一頭撲進了我的懷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為何獨自一人?在這個無邊無際的夜『色』裡,你不怕『迷』失嗎?你要到哪裡去呢?母親呢?

孩子只是笑著,隱而不答。“你看見大海了嗎?”他搖搖頭。我伸手指向北方,告訴他那裡是大海。孩子仰臉轉向北方。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水一直鋪展到天際,沒有盡頭。我終於知道孩子從侷促的街巷跑出來,來到了開闊的平原上,來尋找他的父親。母親在那一端,他跑啊跑啊,嬌嫩的雙足邁過佈滿荊棘的長路,好不容易跑向了這一端,一抬頭,看到父親睡在一棵葡萄樹下……

我極力想活動一下,可身體像被粘住一樣一動也動不了。我搔著自己的頭,低頭尋找縛住了我的葡萄藤蔓——什麼都沒有。這豎著的葡萄樁架間隔均勻,讓我想到一個時而巨大時而狹窄的籠——那個籠綴滿了地衣似的綠『色』和紅『色』的絲絡,覆蓋了一道道的鐵欄。秋風吹過,所有的覆蓋物開始枯萎,『露』出了鐵青的顏『色』。它像寒冬一樣冰涼,我有點兒不敢挨近它,只在它的當心立定,緊緊收縮自己的軀體——我想怎樣從這兒脫身……星星就在頭頂劇烈燃燒,它們旋轉著,出了烤人的熱流。我擁緊了孩子單薄的身體,等待一個時機。

天『色』漆黑,一個個巨大的星星『逼』視著我們。

孩子仰頭看著,微張著嘴巴,一片純稚的神情。

那些星星由於劇烈燃燒,正滴落一些滾燙滾燙的熔岩。天空如今都是閃亮的碎屑了。再看四周的葡萄樹,它們像人一樣激動,睜大了眼睛向上遙望,它們也在顫抖……孩子一聲不吭,呼吸都變得輕輕的。我覺得這會兒正在撕扯那些花花綠綠的地衣絲絡,一伸手觸到了那個巨大的籠子,冰涼的欞子讓我兩手一抖……

寧子一笑,頑皮地伸出舌頭他在嘲笑父親。

我驚異地看著他。

他纖細柔軟的身體一攀一躍,那麼從容地穿過了冰涼的欞子、那一道道堅實的樁柱。

我也像他那樣攀住,因為極度用力,額上的青筋都暴起來……我粗粗的軀體死死地卡在了樁柱上,沒有任何穿越的可能。

小寧狡黠地閉上一隻眼睛,又在籠子內外往返了幾個來回。他彷彿在說瞧你們造起的籠子,還以為我們這些孩子也能關得住,可就是忘了我們和你們不一樣!

我這才恍然大悟——可是——我看見有那麼多的孩子就一直待在籠子裡,他們在裡面咀嚼著食物,一直到長得很高很大,那時也就真的逃不出來了——他們這之前就沒有嘗試一番,看來遠沒有小寧聰明!那些孩子總是效仿大人,以為大人們總是不會錯的,於是就一動不動地待在裡面,一直待到再也沒有希望逃脫的那一天。

今夜的現多麼重要,我真想告訴所有的孩子趁著天真無邪的時候,趁著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渾身骨骼柔軟手腳靈巧的時候,快快逃出這個籠子吧,外面有個無比遼遠的世界……

『露』水像雨滴一樣灑在我的額頭上……這個秋夜好涼啊。我裹了裹衣服站起來,撥開葡萄藤蔓,信步往前走去。夜霧低低潛伏,它們還沒有升到葡萄架那麼高。等啟明星出現的時刻,霧氣就會慢慢升騰起來,漫過葡萄架和楊樹梢,去迎接新的朝霞……

十幾年前那個芬芳四溢的早晨,我看見一道門輕輕開啟了,迎面的一間屋子裡有一個姑娘,穿著一身紅白兩『色』的衣服站在打字機旁。我們驚訝對視,彷彿都毫無來由地僵住了……那次見面不久,我們一起尋了個機會去登泰山。在這座莫名其妙的大山上,我們看到了很多古蹟。那些古蹟其實簡單得很,它們由蘋果花似的漢字交攀堆積,最後變成了一座稍稍晦澀的、多少令人敬畏的山。那天的攀登可真累。我們一直走在一起。也就是在這座山上,我越來越明白了,自己心裡多麼期望得到這個弱小嬌柔、同時又驕傲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心裡變得明朗自然了。那座山當時正處於一個特殊的季節,山霧突然湧起來,它們漫過竹林,在石崖上緩緩湧流,像水像濤,像她沒有見過的大海——奇怪得很,她連海都沒有見過,我那時真有點兒可憐她哩。

那時候我多麼熱情!這種熱情給她造成了多麼大的誤解。熱情也可以遮去誤解,但它一旦消退,誤解也就赤『裸』『裸』地顯『露』出來。這有點兒像『潮』汐與礁石……漫長的日子來臨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一個人在大地上來回奔跑,看著我不安地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她對自己流浪成『性』的丈夫毫無辦法。

時間在流逝,我們對必將來臨的一切無奈而自信。儘管一開始我們有過許多奇怪的、華而不實的約定,但它們最終還是無法實行。世上沒人能夠一一履行那些熱情四『射』的許諾,與此相反,它們很快就會被遺忘。這種淡漠也可以叫成背叛,雖然它一點兒都不復雜也不困難,它甚至並不需要考慮許多——因為此刻他們都要面對具體而庸常的生活。

人的背叛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生。所以說,當年的約定在後來沒有一個人提起過,彼此好像壓根兒就沒有記起。我們好像走向了一種極其簡單的結局。可是與此同時,深夜,某個時候,一種難言的痛楚還會在他們心底滲出。

這個夜晚我一陣陣地思念梅子和小寧。此刻但願他們不要大睜著雙眼,像我一樣被憂思纏住。梅子是一個剛強的人,有時候真是義無反顧。她越來越瘦了,這讓我想到她為了維持這種表面上的剛強付出了多少。她在竭力壓抑自己,忍受著。這個夜晚我多想安慰她幾句,向她從頭訴說。頭頂是燃燒的星雲,它溶化著人類千百遍溫習的誓言、那些永不反悔的諾言。我要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告訴她,告訴她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裡,到底隱藏了什麼。她出生在大橡樹下,卻被一隻神靈的手推到了我的面前,讓我們不再分離——而我是出生在一棵大李子樹下的人,我們彼此攜帶著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碼。我們將經受一個漫長的解碼期,這段時間將會可怕地緩慢和枯燥,結果也許驚心動魄。準備承受吧,我們要有足夠的頑強……到了未來的一天,我不會博取她的同情和諒解。我只是要訴說、訴說,把這種訴說送給至親。

我試著遺忘自己蒙冤的父親。我試著遺忘那個可怕的事實腥風血雨的日子,轉戰流徙的縱隊,這其中有兩個男人,他們分別是你的父親、我的父親——他們有迥然不同的命運……他們之間也許隱下了一個可怕的故事,這對於後一代太殘酷了。還是讓我遺忘吧,讓我靜靜地躺在這片海角園林裡,永遠也不要甦醒。

我只需要記住,她是我的妻子,她為此付出得已經太多了。我們最好的結果還是結伴而行,因為我在旅途上不止一次看到這種動人的情景兩人相互攜扶,用一隻有著缺口的破碗舀起河水解渴,在水窪裡洗臉洗手——這樣直到滿頭雪,牙齒殘缺。這對白人總是緊緊依偎,抵擋著北風。嚴寒也不能使他們回返。他們就一直那麼往前走、往前走。隨身的行囊單薄——這一切當然是為了趕路……

《依偎》

我在一個失眠的長夜裡,為了驅趕那個殘酷的故事,就給梅子講了另一個故事,它同樣是真實的,而且是我親眼目睹的。

我曾看到一對年老的乞丐,他們大約一生下來就是一對好夫妻。因為我覺得他們像一對可愛的連體,一對不可剝離的生命。那時候我在一個小城裡住了一段,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這對穿得破破爛爛卻洗得乾乾淨淨的老夫妻。他們已經很老很老了,沒有兒女。他們提著籃子,完成了一次艱難的乞討,正在往自己家裡趕去。他們走不了多遠就要歇息一次……

有一天,我看到那個老頭子坐在地上,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紙團,那雙枯手費力地扒著解著,紙團中『露』出了一個蘋果核——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別人吃剩下的,不過它沒有啃乾淨。這顯然是他撿來的。他把蘋果核推給他的老伴,老伴又推回去“你吃吧,還是你吃吧。”“不,你吃了吧。”最後老伴拗不過,就把那個蘋果核全部吃掉了。她嚼得那麼甜。我在一邊看了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想買一包蘋果送給他們,可又不想立馬就這麼做……他們歇了一會兒往前走去。我尾隨著他們,想知道他們住在哪兒。我見他們拐進了一個髒衚衕,衚衕的盡頭是一個不到半人高的小茅屋,它的牆是用泥坯壘起來的,那一截小門像窗戶一樣四四方方,他們矮小的身子要弓起來才能鑽進去。

我停留了一會兒,忍不住走近了敲門。

門開了。這時候我才現,這個小屋的下半截是臥在地下的。這樣可以冬暖夏涼,還可以節省大約一半的建築材料。也就是說,這個小土屋是蓋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我小心地邁著臺階走進去,這一對老夫『婦』不知怎麼又愉快又感激地看著,還生怕對不住我,用衣袖到處擦著灰塵。他們讓我坐下來。

屋裡的所有陳設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比如說泥罈子、罐罐、凳子、衣櫥等等都是。我不知道這個小城的邊角里還藏著這樣一對老人。我也不想問他們在這兒藏了多久、乞討了多少年,這些我都不想問。我只是從他們的舉止裡看到了無比的友愛和溫暖,他們說話的時候兩雙手還要扯在一塊兒,要身子挨著身子——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表示一種親熱,而是不自覺的一種習慣。交談中我知道,原來這對老人只是在幾年前才走到一塊兒的。很早以前他們都不認識,都是孤零零的。他們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餓了就乞討。農忙的時節,幫郊區農民打打短工,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最後才在這裡落下腳來——他們在半路上相愛了。

就這樣,兩個人沒聲沒響地結合了。他們雖然沒有因為這種結合變得比過去富足,可是卻變得比過去幸福了。他們志同道合,沒有其他要求,心願只有一個,就是碰碰好運氣,討到一點兒更好的食物。他們都六十多歲了,由於常年奔波,筋骨已經過早地衰敗,所以腰弓了,腿也伸不直,頭像蘆花一樣,牙齒也脫落了。

老太太說“你別看俺吃東西不乾不淨,俺從來也不得病。”

老頭子補充說“俺倆半年裡一次也沒鬧肚子。”

炕上是一團烏黑的老棉絮,我捏了捏問“冬天裡不冷嗎?”

老頭子搶先說“不冷,她烤著我哩。”

老伴說“冷什麼?他把我烤得出汗呢。”

我說“是啊,如果一個人就受不住。”

“可不,俺摟抱著睡,冬天也就不怕。”

我又問“你們以前都沒有兒女——沒有結婚嗎?”

老太太笑笑“俺這以前壓根兒沒跟過男人。俺這模樣誰能稀罕,也就是俺這個老頭子吧!”

老男人咧著缺牙少齒的嘴巴“一點兒不錯,俺也是,不過俺那時不知是她在後面等著哩。”

我說“你們這樣過不容易啊,越來越老,該有人幫幫你們才好。”

老太太說“不用不用,俺有老頭子哩!”

老男人接上“那是哩,咱有她哩,有她什麼都中……”

我那會兒聽著,不知說什麼才好。環顧這個純粹是泥土做成的小屋,伸手撫『摸』了每一件器具,覺得這些器具在主人捏弄它們的時候,都印上了指紋,帶上了體溫,它們全都熱乎乎的。

那天我在小土屋裡待了一段時間。這樣的兩個老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們真了不起,蓋了這樣的小土屋,藏在了城裡的某個角落——哪裡比這裡更溫暖呢?什麼才能夠換取這一切呢?沒法估量,沒法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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