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1 / 2)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沙丘》

羅玲得知鼓額的事情專門來到了園子裡。她幾乎沒有與其他人說什麼,直接就約鼓額到她的小屋裡談了半天。我想她是要詢問一些現場的情況。從鼓額那兒出來,她一個人在園子裡走了半天,不願與我們說話。她有時低頭看看葡萄樹,蹲下來研究一下曾經得過病的根部,從褲兜裡掏出那把閃亮的匕樣的工具刀在藤蔓上刮幾下……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聽肖瀟說最近她又一次離開這裡,去了遙遠的南方。對於這個女技術員的時常外出,場里人已經習慣了,並且都以為那個場長對其另眼相看。

她在園子裡獨自轉了一會兒,然後就走向我。這時斑虎從一旁穿『插』過來,它和她一下子擁在了一起。羅玲完全顧不得我了,和它親熱著,扳著它的頭,然後認真地研究著那處傷痕,斑虎竟然一動不動地任其撫動著『毛』……她搓搓手走到我跟前,點點頭“它真是勇敢。那個兇手如果再打偏一點兒,它的一隻眼睛就完了。它的肋骨那兒也有傷,它跑動時你會看出來。”這在以前我和四哥都沒有現,我佩服她的細心。這樣待了一會兒,她突然提議說

“我很想去園藝場南邊——你家過去的茅屋那兒看一看,可以嗎?”

我遲疑著,告訴她早就沒什麼茅屋了。她說這個知道。

我回頭與四哥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和她一起出了園子。從這裡到那個地方的直線距離約有十二三華里,可是因為要繞路,實際路程也並不短。我們本來可以從園藝場內部走,但為了避開那些好奇的目光,還是沿著它外面的柵欄繞行起來。這裡安靜極了,除了我們兩人踏著落葉出的沙沙聲,再也沒有其他嘈雜。一路上要翻過一片片沙丘,這些沙丘有的在逐年增高,有的在緩慢地移動,它們當中有不少像巨大的墳丘一樣我每次看到它們都要想起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那仍然是關於父親的故事。

那一年他剛剛從監禁地放出來,因為不知道母親和外祖母已經帶領我們全家來到了這片荒原上,所以就一頭扎到了那座小城裡去了,去尋找我們的老宅——這座有名的府邸早就被當地『政府』佔用了,有人告訴了這一家人的去向,說得不清不楚。父親用了多半天的時間才算弄明白了落難的一家人正在哪裡等他,就踉踉蹌蹌地往荒原上趕。他到了茫茫海灘上,一頭撲倒在這些風成沙丘上,就再也不願挪窩了。

這裡到處都讓他想起過去。戰鬥最激烈的日子裡,他們的隊伍從山區轉入了這片荒原,並打過幾次殘酷的血戰。他見到這些沙丘就想到了戰友的墓地,可就是不知該趴在哪一座沙丘上哭泣,因為它們大都一樣,分不清它們是墳頭還是空空無人的沙丘。是的,這裡真像世界上最大的墳地,它們連綿幾十裡,一直沿荒灘蔓延下去,一眼都望不到邊。

父親那一天在這裡走啊走啊,直到全身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一下子倒下了。他又飢又困,昏厥了幾次,最後才算是找到了那個小小的茅屋,它原來就隱在一片小小的果園中,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下……

而今這棵李子樹已經沒有了。像我們習慣於消滅這片土地上任何奇蹟一樣,大李子樹作為我們一家、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見證,已經沒有了。代它而起的是另一些李子樹,它們有的也長了很大,但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一棵了。我總是把現在這一帶所有的李子樹都想象成它的子孫。

羅玲走著,終於說到了最近的一次遠行。原來她一次次的外出並非像一般人認為的是“遊玩”——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的一種藉口。實際上她只為找一個人,他就是原來的老場長。費盡周折,怎麼也找不到這個人。一個大名鼎鼎的老紅軍竟然從人間蒸了。儘管如此,她從不灰心,直到如願以償了。說到這裡她十分興奮

“他給打到了南方。老人身子骨還是那麼硬朗,每天打一通拳,寫寫回憶錄。他見到我,當弄明白了我是誰,一下就拉住了我。老人的手抖得厲害,我知道那是激動啊。他半天不說一句話,最後鬆開我的手,吐出一句——‘你母親,真不容易啊!’我看到老人眼裡有淚花一閃一閃的,差點哭出來。老人的房子很寬敞,就讓我住在家裡。他告訴我說‘孩子,我這一輩子主要的經歷都在北方,所以我還想回去。我在哪裡居住應該是自由的,我身上負了好幾處傷,總該有選擇居住的權利吧?’我說那當然。他又說‘可是隻要我一提出挪挪窩兒,立刻就有人來勸說,說還是南方好啊,這裡才有利於你養病……我不會聽的,我最多這一二年裡就搬回北方……’老人把大量時間用來談往事,這讓我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

羅玲長長地嘆氣“寧先生,我在這些年裡與母親父親,特別是與老紅軍、『毛』玉這些人的交流中,覺得人活著真累,真麻煩!這麻煩不是一個人造成,也不是哪個人能把它趕走,你生下來,也就等於接受了它。不管是誰,全都一樣!”

她的話我非常同意。不過她一開頭叫我“寧先生”,至少在我聽來有點兒調皮。漂亮姑娘都多少有點兒調皮,因為她們不調皮,遇到的麻煩會更多。我點點頭“是這樣,人生下來,就等於坐到了一條工業生產的流水線上,剩下的就是按照設定好的一套程式不停地幹下去了,這程式是別人設定的,所以你就不能自由。有一個德國人說過——‘活在你的世紀,但不要做它的奴隸。’可惜這多多少少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而已。”

“像老紅軍,一輩子出生入死,想換一個住的地方都難。他在南方看起來環境不錯,一個大庭院,有花啊樹的,有鵝卵石小道。老人在這裡打拳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很幸福。只有知道了另一些事情你才會可憐他。老人整天被心事壓著,它太沉了,好像海邊上的那些沙丘,都壓在他的心上。我的母親也是一樣。有時我想,哪怕就為了能卸下一點點他們心上的沙子,我也要加倍努力啊!躲是躲不開的,像那個『毛』玉,她當年肯定是為了躲開什麼,這才找到一個男人嫁了。她住到這麼偏遠的一個園子裡,最後還是不行。四周都在盯著她,讓她不得清閒——也許她現在後悔了,後悔不該脫離隊伍?她沒有說,我只好猜一猜……我現老紅軍一說到她就長時間不再吱聲,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時想不明白,就不說了。我已經是第二次去見老紅軍了,他一說到我的母親就不能平靜,一個勁兒地問她現在的情況工作怎樣?身體好不好?我說母親有父親在身邊,一切都很好。老紅軍可憐我母親……”

她的嗓子低沉下來,身子轉到了一邊去。我想她是不願讓我看到眼裡的淚花吧。她在想自己的母親。

“我想在入冬以前再去看他一次……他說過要遷到北方,說也許年內就會辦這個事情,他不想再拖下去。”

“遷來這個園藝場嗎?”

“不,沒那麼容易,頂多遷到東邊的城裡,上邊會有安排……”

“那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看望老人了!不知他會不會拒絕我?”

“不會的。我第二次見老人時,在他面前說到了你,我特別告訴他——請你一定不要怪我,我當時一陣衝動,就把心裡的許多疑『惑』和猜測都說了出來。我說了你們一家當年蒙受的冤案,特別是你父親的一些情況……”羅玲說到這裡膽怯地看著我,“我真的說得太多了,可是面對那樣的一位老人,我有點兒忍不住。事後我就後悔了……”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我真不希望她說到那些事情——而且,我並不認為她這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會理解我們這樣的一個家族。羅玲在我沉默的一會兒也許洞悉了什麼,趕緊解釋道

“……我想告訴您,那天見您時沒有說得太細——其實我在您來到葡萄園之後,就已經瞭解了很多。再加上母親說的,我知道得已經夠多了。特別是知道您的父親當年也是那個縱隊裡的人、也受了冤案的牽連,就立刻覺得我們是在一起的——我的這個想法或許有點兒幼稚,不過您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我在這兒沒有一個幫手。”

我看著她美麗的面龐,一動一動的鼻翼和長長的眼睫,覺得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她那麼執拗、剛強,還有些幼稚。在她這樣的年齡,幼稚是難免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上年紀輕輕就老謀深算、像鬼一樣機靈的人太多了。我沒有再次責備,只是憐惜和喜歡這個年輕女孩。不過我還是告訴她“我父親當年只在縱隊裡幹了不久,後來很快就轉到了另一個系統——因為他的叔伯爺爺是另一邊身居高位的人,所以組織上認為他更有利於做地下工作……還有,他受的牽連主要是另一件冤案,從時間上看要晚一些,開始只因為同情‘六人團’……”

她抿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父親主要是因為解放海港小城前後的事情,他與縱隊接管城市的長還有其他一些戰友、與地方上的同志生了許多矛盾和誤解。有些歷史舊賬糾纏起來就很麻煩,雖然講不清,也沒有任何證據,還是把他逮捕了。從此父親一生的苦日子也就開始了。好在這畢竟是接近取得政權或更以後的事了,形勢還沒有那麼險惡——如果在更早的時候,我父親就是有十條命也保不住的!這都是母親在世時說過的,她說你父親活下來了,總算不幸中的萬幸……”

我和羅玲來到了一片小果園裡。這兒現在也成為了園藝場的一個組成部分,儘管與其隔開了一道沙嶺、一片高高低低的沙丘,但仍然算是它的屬地。原來的老樹還有,可見樹比人的壽命長得多。但的確有不少新的樹木移栽過來了。現在的樹木栽得更密了,所以沒有一棵能夠長成昨天那麼大。現在是新的矮化品種,據說它們身個兒矮小,卻能夠更早地結果收穫,並且因為需要的生存空間更小,所以按每畝產量來計還要合算得多呢。可是我仍然懷念那些威風凜凜的大樹。我一想起那棵茅屋旁的大李子樹心裡就感動不已。那是我童年的依傍,我昨天的象徵。我在大樹原址徘徊時,羅玲問

“就是這裡嗎?”

“是的,這兒是大李子樹,它的南邊一點兒就是那口磚井,我的外祖母常常在這裡洗衣服。再往東南邊大約十幾米遠處,就是我們的茅屋了。”

羅玲四下看著,大口地呼吸。她喃喃著“當年這裡會多麼美啊,真正的田園風光……可惜啊!”

她沒有說出的話就是再好的田園一旦與人間苦難纏在了一起,立刻就喪失了全部的美——它還存在著,只是生活在其中的苦命人只有掙扎,已經無暇顧及了。

我在一個地方佇立——這裡開著一朵多麼美麗的小薊花,它多刺的葉子中間挺起一簇粉紅『色』的絲狀花瓣。它好像是昨天的回應,是安慰和微笑。我蹲下來看著。

羅玲問“你還能找到當年的牆基嗎?”

我說當然。我用步子丈量著,大致確定了小屋的準確位置。羅玲立刻說“啊,它多麼小。”

是的,昨天所有的東西在今天看起來都小得吃驚。可也就在這看似窄小的空間裡,著實生了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它當年的樣子有點兒像你們園藝場西邊——『毛』玉老太太的海草屋。不過它沒有那麼白的屋頂,這可能是因為離海邊還有一段距離吧。就是這麼個小屋,那會兒庇護了我們一家。說起來它的歷史更遠了,因為它並不是我們家裡人動手蓋的,而是外祖父家裡一個僕人的小屋,是他留給我們的。算了,這話說起來就更長了,留待以後吧……”

就在這兒,就是腳下,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個持槍的人站著,他在暗中監視我們。他們在四周巡邏,抽菸,最後就站在這個地方,聽屋裡人的鼾聲。我記憶中父親能夠打鼾,能夠熟睡,這真是了不起的一個本領。他大概太疲勞了,吃的是最粗糙的食物,卻每天被押到一個地方出牛馬一樣的苦力。

“您經常來這裡看看嗎?”羅玲問。

我搖搖頭。真的如此,我很少來這裡。我心疼。但我常常向這裡行注目禮。

這是一個太過沉重的地方。我每次走到這裡雙腳都會沉得拖不動,離開後也要有幾天不能安靜。這大概是置身事外的人不能體味的。在我眼裡,這裡仍然響著一片呵斥,還有母親的嘆息,外祖母洗衣槌的聲音,父親的噴氣聲,父親奮力一腳踢碎一件器具的聲音……總之這裡全是忍受和煎熬的聲音,是活著和等待的聲音。我要離開它一點兒,但不能太遠——我經過了四十餘年的輾轉,再次來到離它十餘里之處,只為了能夠隱隱約約聽到這一切……是的,不要太近,也不要太遠。我必須能夠隨時聽到嗅到『摸』到,就像現在。這裡的每一寸泥土都是灼熱燙人的,我不能過於挨近,可是我要按時尋來。

羅玲眼睛望向南方“那位老人也知道這個小茅屋,知道一點兒這裡的故事。不過他不認識您的父親……他是在園藝場的時候聽說的,而且還來這個地方看過。他聽了我的話就說‘哦,記得,那是在場子南邊,一處很小的果園。’他的記憶力很好。”

我一聲不吭地聽下去。

“老人的心一直放不下。他見到我就想起了母親,想起被自己人殺害的那五個人,他說那是歷史上最悲慘的事件,是悲劇中的悲劇!有人希望這段歷史被時間淹沒,但很難。老人告訴我,一切都是從前幾年開始的一份內部資料突然披『露』了有關這個冤案的回憶錄,作者是一個老人,他去世前留下了這份極有價值的回憶。可惜有關這個冤案的部分並沒有說得太清。但這畢竟是第一次啊!老紅軍當時把這份資料看了不知多少遍,他說那個老人大概也只能說那麼多了——一方面仍然時機不到,另一方面極有可能也就知道那麼多——真正的知情人肯定還有,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趕緊,因為這個人即便活著,年紀一定也很大了,我們是在與時間賽跑啊!這個冤案一天解不開,老人,還有我的母親,到最後都閉不上眼睛。老人在那幾天裡對我講了五個人遇害的前前後後,我一邊聽一邊流淚……怪不得這片園子長得這麼茂盛啊,原來這裡被那麼多人的血澆灌過!怪不得大風要把沙子吹來搬去,堆成一座座大墳似的沙丘,那是因為死不瞑目的冤魂太多了……”

《一紙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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