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1 / 2)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茂長的慾望》

我何嘗不知道,概括自己鑑定自己也許是最為困難的事情。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進入另一個人的心界;我感到尷尬的是,我竟然難以進入自己心的深處。在我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總企圖窺視自己幽暗的底層——這種窺視常常讓我膽怯。我像抗拒著一個陌生人似的,頑強地抗拒著另一個“我”。這真像一場奇怪的遊戲,並且它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了。

回憶著與梅子分手時的徹夜長談、與呂擎和陽子他們無數次的爭辯,其中的無數繁瑣令人疲憊……我不願把家族的隱秘向他們吐『露』,而是深深地將其沉入內心。它時時壓得我腳步踉蹌。我害怕一種無聲無形的銷蝕,害怕在悄悄放棄自己歷盡辛苦才獲得的一點兒什麼。得到與失去,放棄與固守,熱情和冷漠,它們全部糾纏在一起。我簡直有點兒進退兩難,小心翼翼到了極點。我但願自己已經觸『摸』到了它的邊緣,儘管視界裡仍是一片『迷』茫。這以前我一直想弄懂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麼?尋找什麼?走去又走回,似乎依舊兩手空空。我也許比不上梅子——她總能以那個小窩為中心,上班下班、買菜購物,總能及時回返。她和孩子在一起,和親友們在一起。那是一種充實的溫暖,是一種擁有,是我得而復失的一種感覺。陽子和呂擎也開始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呂擎讓吳敏辭職經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迷』戀金錢,但實際上卻另有所圖。沒有比我再瞭解他們的了。這兩個人沒有多少金錢的慾望,而今卻想方設法大筆賺錢。在這急遽的追逐金錢的表象之後,遮掩起來的卻是一副更加難以揣摩的心腸。我似乎預感到,他們很快就會有一擲千金的時候——為了什麼,那還要等等看。對於金錢本身,他們實際上比梅子更為淡漠。呂擎終於沒有子承父業,沒有當一個大學者和翻譯家。吳敏也愧對了她那幾年的鋼琴專業——他們兩人好像離正事兒越來越遠。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如今誰也不像陽子那麼執著於自己的專業,正所謂“把一切獻給了藝術”……

幾年的時光一閃而過,比起我逐步走入安定的朋友們,我終於只剩下了一副扔來扔去的背囊。在深夜,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自己先人的目光——那是從遙不可及的深邃中望過來的,它彷彿在問孩子,你把家族的一切都忘記了嗎?

當然不敢!我只不過是走在一條漫漫長路上,這條路太長了,我需要一路祈求,需要滋養那顆不安的心靈——儘管這看起來好像有點兒貪婪我想得到的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多。我的心翱翔得很遠很遠,它已經接近了某種虛妄。我不是一個耐得住清苦的人,而又偏偏要日夜追趕。我夢想著安逸和幸福,夢想著自由自在,卻又命中註定了要把這一切可能『性』全部打碎。我想得到某一種東西的時候,反而要繞開,躲閃著迴避著——好像我真的要拒絕它。不,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並不一定。我在等待一個機緣。我的那顆幽暗的心是率直的,而我這顆明朗的心卻是曲折的。

我的渴望像一株樹,每天在午夜裡生長壯大,午夜過後就開始走向自己的秋冬,走向衰敗,枝葉脫落並掛上一層寒霜……我的渴望啊,正像河水一樣不可遏制,沖刷著、拍擊著胸中那條單薄的堤岸。我難以忍受,倚仗著年輕和氣血旺盛,能夠在黎明時分的一陣熟睡中,把一夜煎熬留下的倦容悄然抹去……人們也就不再知道我一夜一夜不能安睡,連長久的失眠帶來的痛苦也被遮掩了。每天早晨,就在斑虎的吠叫聲裡,我獨自把一臉疲憊洗掉。接著我在這令人健康的、清爽的晨風裡伸展雙臂,讓肌肉再次注滿血『液』和氧氣,讓身上充滿力量。我深深地呼吸,然後走出茅屋,向葡萄園和海灘走去——樹林裡,葡萄葉上,到處都是『露』水,是朝陽的閃光。

一切都是這麼生機勃勃,昂揚向上;我也沒有理由表現出蔫蔫的、衰敗的樣子。

午夜裡那茂長的慾望對我構成了一種永久的折磨。我不知該迎接這漫長的夜晚,還是逃避這樣的夜晚。我甚至想不起從什麼年紀開始走進了這樣的夜晚。我從很早以前就現,一個人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時刻,就是他一個人所擁有的夜晚。他無論白天用雙腳丈量了多麼遙遠的土地,最終也還是要回到午夜的田園。他將一遍又一遍耕耘著這片黑土,播下種子,又要趕在黎明之前把它收穫。一夜一夜地耕耘,一夜一夜地收穫,勞動使他既疲憊不堪又興致勃勃。

我不知生活當中有多少人在重複著這種相似的勞作——難道我四周的人,比如說梅子,還有我童年與之相依相偎的外祖母、我的母親,她們也是這樣嗎?

我想著肖瀟——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在很多方面都與自己十分相近。我曾到過她的住處,看過那個整潔的、一塵不染的小小居所搭了白『色』網罩的整齊的被子、桌上的書,還有她常常彈響的那架破舊的風琴……她,以及與她接近的一切,都那麼讓我神往。她的一切都對我產生了深深的誘『惑』。我不止一次走近她又繞開她;當我與她一塊兒散步、在長長的蘆青河堤上走來走去的時候,那種莫明的痛苦會暫時離我而去。當她的氣息環繞著我時,讓我感到平靜而又年輕一個人被籠罩在一種誘『惑』裡多麼純潔啊,它不像有人想象的那麼可怕。誘『惑』並非遙遠,它有時就在你的身邊。可是你難以攫住。沒有她,生活即頓失光彩。

我不知與肖瀟進行了多少次長談。我覺得來到這片平原上的一個最大收穫,不僅僅是有了一個葡萄園,還包括結識了這個異常沉靜的姑娘。不知怎麼,我與她的交談愈多,慾望卻愈加模糊。我們好像無所不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談過……這裡正生什麼?是一個徑直走進了另一個的心靈、悄悄化解著異『性』的隱秘,還是陡然茂長的、不可遏制的慾望?

我不知道。我講不清。我所需要的也許是遠比這些更為重要也更為實際、更為生氣勃勃和更為長久不息的那麼一點兒東西——它是什麼?

也許只有一位高明的女巫才能洞悉我心底的幽暗。它並非骯髒,也不險惡。它僅僅是一味糾纏,使我不能解脫,令我永遠絕望地籠罩其中。

我在這片原野上走來走去,大概是想擺脫它的糾纏。這真的越來越像一種殘酷的遊戲,像自己與自己展開的一場沒有盡頭的追逐,直到把我弄得精疲力竭,破綻百出;它使我在自己的田園上徘徊,步伐紊『亂』,神情恍惚。我擔心長此以往,我所苦求的誠實和友誼,神聖的原則,做人的『操』守和禁忌——特別是我一生不可丟棄的家族使命……一切都在矛盾躊躇中拋灑一空。我會背棄各種各樣的義務,甚至背棄親情。一個人孤苦伶仃到處巡行,每天都沉浸於午夜的幻想——這終究會將一切消磨淨盡。

既然是這樣,那麼像肖瀟這樣一個溫厚而美麗的女『性』,也會有這種午夜嗎?我幾次詢問,欲言又止。每當分手時,我總是長久地看著晚霞勾勒出的那個『迷』人的身影。只有這個時刻我才聽到了自己心底的聲音。我感覺著它——那是正在泛起的更深的思念——思念肖瀟所喚起的那一切——它甚至不是一個具體的事物,因而它難以界定。它好比是一道無法言喻的絕妙詩章,朦朧中概括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我無法接近,無法接近它所顯現的那種輝煌。我想一夜一夜把這部詩章放在身邊,領略並追求它無盡的意義。這樣的時刻不需藉助於光線,我在黑夜中也能夠辨認神聖的字跡。我甚至可以用手去撫『摸』,去感覺它的溫熱。

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的思念。我不停地回想,須臾不可分離。它就像油亮的姑娘的辮一樣從眼前垂下來,化為黑『色』的思緒所有的思緒都與午夜一個顏『色』,像芬芳的丁香花一樣的氣味。我離不開它,它像姑娘的辮,又像一匹小馬圓潤的、放著光澤的脖頸,倔犟而又溫柔。我『迷』戀我的思念,不止一次看見它就在前方。我那麼急於得到自己的渴念,獲取它的溫柔,卻一次次止步不前。我繞開你,繞開你很遠很遠——當你走近的時候,我就悄悄地退開;當你給我一個資訊並來到我的身邊時,我反而要東躲西藏。

為什麼?因為你的名字就叫“渴念”,因為你是一顆幽暗而率直的心。

貪婪啊,慾望啊,誰能把這種率直和渴念的呼叫踩在腳底?誰也不能。即便你用沉重的石塊,用成噸成噸的泥土把它們埋葬……我也許會從這種毀滅的工作裡看到希望,獲得快感;我覺得這才是一個男人所應該具有的毅然決然……我覺得自己在這個過程裡成長,成熟。我覺得這樣才沒有辜負神靈賜予我的一次生命……午夜的煎熬和狂想,沒有起始也沒有終止;我沉浸在午夜裡,就像小時候沉浸在河水裡一樣。波浪在我的下頦那兒消失。柔柔的水撫『摸』著我的身體,我像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一樣向前劃去、劃去……水浪湧向我,我劃過了水浪的波紋。

遊啊遊啊,我從沒有游到盡頭——它永遠不會有什麼盡頭……

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刻,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母親。我想到了年輕的母親,我依偎在她的懷中吸吮——那個溫暖的永遠給予希望和幸福的母親。我吮著,閉著眼睛。媽媽!媽媽!我伸開手擁抱著媽媽。媽媽用『乳』汁飼餵我,用手撫『摸』我。媽媽一生都不會離開我,那種感覺會伴我一生。我如果失去了這種感覺,也許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願一生都能這樣默默地感受偉大無邊的幸福。媽媽,我呼喚的是你的眸子;媽媽,我呼喚的是你那黑『色』瀑布一樣的長;媽媽,我呼喚的是你富有的『乳』房和甘甜的飼餵……當我有一天在鏡子裡、在水面上看到我的凝固了的那個蒼老醜陋的面龐時,我知道只有一個人不會嫌棄我,她只會淚眼汪汪地看著我,那就是母親。

母親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是化作了另一種永恆。她永遠在這午夜裡指引著我,飼餵著我。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在這沒有盡頭的掙扎裡我早就完結了。黑夜給我疲憊也給我精神,使我恢復一個白天的奔波勞頓。我的頭仍能保持光澤,我的皺紋似乎也未變深。我知道這全是靠了母親的『乳』汁,靠了她的飼餵。可是即便對於母親,我也不願說出藏在心底的全部隱秘。比如說我小時候做下的一切,我在外祖母的視線之外、在母親的視線之外、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我做過了什麼;還有,在太陽、星星和月亮的視線之外,我又想過了什麼?這一切沒人知道。我也不想跟別人說起。也許就是這一切隱秘在午夜裡濃縮、凝聚,匯成了一顆幽暗之核。它不僅沒有隨著我的成長而死去,相反,它在隨著我另一顆心靈的成長而成長,並且逐漸變得強大,以至於要讓我付出畢生精力與之搏鬥。

我一面與它搏鬥,一面又小心翼翼,像維護著一件珍藏——讓它在那裡驕傲而蠻橫地盯視我。

我有時甚至想,最不瞭解我的大概就是母親了。因為她總是從最好的方面去理解自己身體上剝離出來的這個生命——因而她也能加倍地原諒他。就像一個人不願正視自己身上的弱點那樣,她也忽略了我的弱點。溫柔可以孕育也可以慫恿,就在這種溫柔裡,我的某些東西開始茂長,佔有了溼潤的泥土,像紅薯的葉蔓,或者像蒺藜的藤蔓。太陽也照耀著它們,於是它們就瘋狂蔓延。這兒終於荒蕪了。有誰去手執鋤頭剷除它們呢?當然只有我自己。

而我又沒有能力去改變這片荒蕪,沒有勇氣揮起鋤頭。

後來母親離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在今後漫長的日子裡,怎樣才能使我重新獲得那種溫柔,使我永遠那麼可憐巴巴地偎在她的懷抱裡呢?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依靠這午夜連綿不絕的長思。於是我越來越依戀我的午夜。

我依戀這漫漫無邊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在這個時刻裡我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我可以把記憶中的一切剪碎、拼接,以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黑夜裡誰都看不見我,我可以走向很遠很遠。誰也現不了我,我可以日行千里。當我再次返回時,身上可以不帶一點兒汗粒和塵土。只不過這樣做也要付出代價,那就是越來越孤寂,越來越失望;我的內心將由於一夜一夜的折騰而變得愈加空『蕩』和荒涼。眼前的葡萄樹,白『色』的沙土,還有那個園藝場裡傳來的勞動聲息,都褪去了原有的斑斕。大海上打魚人的號子也沒有了往日的狂放與活力。陽光變了顏『色』,它照耀著土地上的一切,卻越來越暗淡,最後還一個真實的黑夜。

我不願在太陽落山之後的這段時間裡與人共處,我非常珍惜,因為它才是自己的時光。我走向荒灘,走向密林,走向我自己彎彎曲曲的路徑——這樣不知多久再走回,回到那間茅屋……

《深夜》

柺子四哥、萬蕙、鼓額、肖明子……所有的人都漸漸懂得不能在入夜的這段時間裡來打擾我。他們也開始變得沉默。我現鼓額突然變得瘦削了,那副軟軟的小身體更加單薄。我來不及去想什麼。我把窗戶關嚴,把門『插』好,準備度過自己的一個夜晚了。我知道,那個渴念又一絲絲地『逼』近了就如同黑夜後面的黎明,它反正要來臨……

多好的葡萄的精靈!她風姿綽約,誠實無欺。她在我眼裡寬厚仁慈,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她啟示我一個人在背棄葡萄園的同時還會背棄更多的東西,包括背棄我的兄長和摯友柺子四哥……那真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夢魘——有一種力量正推擁我向它接近,正像有另一種力量在頑強地阻止我一樣。我一時竟不知走向何方。我的足跡踏遍了原野,我的心靈也隨之遊『蕩』。午夜裡不能安歇的心靈在無休止地流浪。我知道它的周遊也不會沒有結果,它當然也會留下痕跡。

午夜裡,我看見有什麼在我的心底躲躲閃閃。它在那兒誘『惑』我,我只想捉住它,正是它催促我的肉體急躁地去實現什麼,讓我感到了無比的恐慌。可是我也明白,我有時又實在需要它來幫助,因為我實在太寂寞、太弱小了。時光如水,我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在漂來『蕩』去。無論是過去的回憶還是未來的暢想,以及我的朋友、我在城裡的那個小窩,它們都不能使我免除這種飄零之感。我需要抓住什麼以證實自己、安慰自己。我想獲取來自這個世界上某個隱秘角落裡的一份安慰——我不認為這有什麼過分。我看到了無數的例子。我看到了我所崇敬的那些人也在經歷這一切,而他們卻並未因此受到什麼嚴厲指責。事實上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

我實在難以擺脫這種誘『惑』的魔力。它不是我們所理解的那種明白無誤的事物,而是一團混『亂』、灼熱、不停旋轉著的什麼東西,它爆出了耀眼的光亮。有時它濺出的滾燙燙的東西灼傷了我,使我不能夠安定,使我狂呼大叫,赤著腳在夜『色』裡奔波……我一人獨處,兩手捂住了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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