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中蠱》

我不止一次看到那隻烏鴉立在小茅屋前的石樁上,孤苦伶仃,像打著瞌睡。斑虎從它旁邊經過,它們互不理睬。我並不認為烏鴉有什麼不祥,相反我倒覺得它可親可愛。我記憶中的這片原野上曾有成群的烏鴉起起落落,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可這些年來烏鴉不見了,要有也只是三三兩兩。我過去很少見過獨來獨往的烏鴉,所以眼前這隻也就格外令人『迷』惘——它總是執著地待在我們的園子裡。我一走到園子深處,就看到它落在葡萄架上;我走近了,它又飛開。當我回到茅屋時,它就會落在屋前的石樁上。我彷彿聽到了它期待中的詢問你準備好了嗎?你想何時離開啊?

天開始落霜了,葡萄園準備過冬了。冬天可不是鬧著玩的,每年的入冬前我們都要做好多事情。比如說要趕在最冷的天氣之前施上冬肥,還要把茂長的葡萄藤蔓修剪一遍,把葡萄架的底部培上厚土。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裡葡萄樹就不會凍死。如果遇到一個比較溫暖的冬天,那麼葡萄樹還將趕在春天之前泛青。通常每年冬天總要有葡萄樹凍死,但大致並不影響來年的收成。我們要在葡萄架的中間地帶挖一條溝,把翻上來的土一部分疊在葡萄根部,一部分留做覆蓋基肥用。所有工作都是在柺子四哥的指導下完成的,後來羅玲又給予了至關重要的技術指導。

羅玲與我們這個葡萄園的關係日益密切,對於我們葡萄園的日常工作顯然比肖瀟更為重要。柺子四哥剛認識她時一點兒也談不上信任,對她的一舉一動都看不慣。可是自從那一次她挽救了我們的葡萄園之後,他的看法就大大改變了。不過後來我不知道這個背槍的人是否知道生在園子裡的另一場變故,也不知他對此會有怎樣的看法。假如他真的知道了,他和斑虎還允許她跨進我們的園子嗎?我想也許會的——柺子四哥有著非同一般的寬容和諒解。我甚至覺得我們的友誼就賴於此。他走過的路太多了,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他年輕時甚至跟異族人有過很長的交往。他已經是個奇特的人物了。在那個兵工廠裡,他有過狂熱動人的愛情生活;他在流浪過的土地上有令人揪心的、銷魂『蕩』魄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從這些故事當中隨便分離出一個,也夠我們咀嚼半天的了。

羅玲到我們園子裡來時總打扮得怪模怪樣,萬蕙拍著手說“看哪看哪。”柺子四哥就盯大老婆一眼。他覺得這不值得大驚小怪。

羅玲甚至用海上的一種彩『色』貝殼做成項鍊掛在脖頸上——她把這串項鍊又掛在了鼓額的脖子上,鼓額試圖把它摘掉,可羅玲怎麼也不讓。我鼓勵了鼓額,鼓額也就把它戴在了身上;但只是一兩天的時間,這串項鍊就不見了。問她哪去了,她努努嘴,意思是放在宿舍裡了。

羅玲還穿了一件出眼的背心,那背心釘了奇怪的花邊,後背上還有口袋一樣的裝飾。

“那個地方的口袋能放什麼?”鼓額這樣問我。

我說“那不是裝東西用的。”

“那是玩的嗎?”

“對,是玩的。”

羅玲的衣服還常常綴滿了一些鍍鉻的金屬圓環,令人眼花繚『亂』。它們把萬蕙的頭都給弄暈了,讓她老嚷“啊喲這姑娘,笑不笑死個人。”

羅玲『迷』上了我們的葡萄園,『迷』上了我們葡萄園裡這個細長的、神氣有點兒奇怪的肖明子。也許是羅玲要故意打扮他吧,讓他穿上了牛仔褲,還戴了一頂奇奇怪怪的帽子。那帽子的帽簷特別長,看上去很像一個大兵。有一次他還穿上了一件皮革衣服,衣服的周圍被剪刀剪成了長長短短的『毛』邊和穗頭,這在我們這兒是絕對罕見的打扮,即便在我生活過的那座城市裡也未曾見過。

肖明子並未打算隱瞞羅玲的傑作,見我們在一旁打量,只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他們的事情會有怎樣的結局呢?我想事到如今,結局也許並不重要了。

這個初冬是我來到平原以後所經歷的最為特異的時刻。一股焦憤與渴念混合一起的情緒蓄滿胸間。從『毛』玉那兒離開之後,我幾次想找肖瀟,最後好不容易才剋制下來。有一天我不經意來到了園藝場的那條小徑上,當我意識到從這兒一拐就是那個紅磚平房時,就趕緊轉向了另一條路……一輛卡車停在那兒,我馬上認出這是太史的車!他在整整一個秋天裡都沒有為我們做什麼,而只派車隊裡的人來過幾次,他們的理由是老闆“身體不好”。

我快走幾步,拍拍車窗——裡邊的人喊一聲跳下來,真的是這傢伙。他比過去瘦了,兩隻眼睛顯得大而尖亮,見了我立刻握住手拍打說“嗬呀,在老太太那兒沒顧得說話!我病了,那時我被她整得……現在身上好多了。”太史瞥瞥遠處,做出一個心懷隱秘又是若有所失的表情,嘆著“那老太太可是個怪人。不過我們以後都得躲著她了,咱們招惹不起。”我問為什麼?他立刻咬咬牙做個狠樣“她年輕時跟男人在黑道上混過,學會了下蠱,誰要是中了她的蠱,那就慘了,死的時候只剩下一張皮……不瞞你說,我就中了她的蠱!我得慢慢折磨著死去……”

我屏住呼吸看著他。

“你別瞪眼,這是真的啊!你想想我哪還有心思去老哥你那兒啊……如今我的小命就握在那個老妖婆手裡了。千央萬求她才答應為我解蠱——中蠱容易解蠱難啊,那得一點兒一點兒來……”他萬念俱灰的樣子,『摸』一下我的肩膀,腳板一翻爬進了駕駛室。

我心上怦怦跳,大喊著追問“她會無緣無故地給人下蠱?她怎麼了?”

“這事一兩句話說不清。反正你小心著點兒,躲開她沒錯……”他一邊說一邊開啟了引擎。

葡萄園開飯早,晚飯後剛剛是黃昏時分。這是四哥和萬蕙的習慣,天一冷活兒閒下來,他們就儘早上炕。兩人在炕上抽菸拉呱兒,吃點兒零嘴,有時還『摸』『摸』紙牌——他們總把鼓額和肖明子喊到炕上去玩。我在那兒待了一會兒,四哥就趕我說“你出去吧,你到園藝場裡去吧。”

他的意思再明白沒有,那是讓我去找羅玲或肖瀟。他甚至搞不明白我正與其中的哪一個“有點事兒”,但口氣裡顯然意味深長。他不想讓其他人聽出來。我心裡感謝,可又不想解釋什麼……我真的走出來,站在園邊耽擱了一會兒,斑虎也跟上來。它總在這裡止步,除非我專門招呼它一聲,不會再隨我向前。我猶豫著,看看西邊尚未消盡的火紅的霞光,心裡燙燙的。我往前走去,不知是否該一直走下去——這樣就會穿過園藝場——如果不再停步,就能看到那個海草小屋了。

我琢磨著太史的話,還有那天老太太奇怪的神情、她對我的全力搪塞,以及那些極為蒼白無力的應付、那些閃閃爍爍的遮掩之詞……一切只能讓人生疑。我更加確信,她擁有隱秘,這不僅是對羅玲的母親而言,也還包括了我們一家。至此我似乎愈加明白,那個老紅軍當年千里迢迢趕來園藝場,在這裡生活和工作了那麼多年,顯然是大有深意……直到走出園藝場的邊界,我仍然沒有止步。我走得十分緩慢,當看見那個被晚霞勾勒出清晰輪廓的海草小屋時,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這時又聽到了細碎的海浪聲——我有些忍不住,佇立了片刻,然後迎著冰冷的海風走去。天真的涼了,溼氣甚重,風往骨縫裡鑽擠。我想再有不久這裡就會下起第一場雪,那時又是另一番情致了。在開闊的海邊雪野裡我曾看到一個人,是個姑娘,她戴著火紅的圍巾,穿了淺灰『色』高筒皮靴,遠遠地向我舉起手……那是三年前的肖瀟。那時候我們剛剛認識不久。

走著走著,這才現黃昏的光『色』裡還有一個人,這人正從海邊走過來,顯然早就來到了這裡。她正一邊走一邊呵手,那不是別人,正是肖瀟啊。我心底的興奮陡然湧起,接著大聲喊了起來。她抬起頭,當看清是我時,高興得兩手一塊兒搖動著,馬上加快了步子。“風有些大,千萬彆著涼。”她走到近前時,我現她的兩頰已被海風吹得通紅,可能那會兒長時間站在了海邊上。她總是這樣,喜歡一個人到海邊上來。我想送她回園藝場,她卻搖搖頭,說讓我陪你再走一會兒吧。

我們不再迎著海風往北了,而是不約而同地向西——那個海草房子的方向走去。風吹著腳下的沙參葉子沙沙響,它的種子已經被嚴霜洗成了粉白『色』。百靈精緻的小窩偶爾偎在一叢莎草裡,肖瀟只要看到都要駐足研究一番。沙錐鳥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度奔跑,像是一直在我們前頭領路。路過海草小屋時,又見到那高高低低的木柵欄上蹲了盡職的大貓老杆兒,它伸直了脖子探望,待我們離它只有二十幾米遠時,倏地跳了下來,回頭就跑。肖瀟與我對視一眼,然後一塊兒往小屋走去。

像過去一樣,敲門時聽到一聲吆喝就可以推門而入了,因為不會有誰來開門。一腳踏入才現小屋裡早就掌燈了,一盞大號桅燈照得到處明晃晃的;再加上一種動聽的聲音和好聞的氣味,這裡比白天可愛多了。屋裡暖煦煦的,飄著淡淡的水蒸氣。這時我才看到『毛』玉盤腿坐在炕上,旁邊是隔了一道矮牆的灶火,上邊正煎著老茶,冒著白汽,小鍋出嚕嚕的聲音。茶香沉重而濃烈,格外誘人。老太太並不理人,只取過幾只陶杯,伸了勺子舀茶。其中有兩隻杯子是給我和肖瀟的。肖瀟看了看我,見我端起杯子,也只好摘下手套取茶,一邊說“謝謝”。可是她並不喝下,而是仔細看著杯緣。我知道肖瀟在研究它的衛生狀況。她總算開始喝了,這說明杯子還乾淨。

黑茶嚥下後會有一種甘味迂迴在口腔裡。這與我們常喝的那些茶迥然不同。它的顏『色』太深了,夜『色』裡看去很像墨汁。

我們一起喝茶時,老太太臉上這才有了微笑,叩著一口黑的短齒看著肖瀟,咕噥一句“真好大閨女哩。”

肖瀟被誇得不好意思,只低頭品茶。

老太太轉向我“『奶』兒不算大——”

我大聲打斷她令人尷尬的話,只問“天冷了,該生爐子了吧?”

我以前就現,小屋外面有一個大大的土坯爐,它巧妙地通向屋內的大炕,又有煙道盤轉在牆壁間,一旦燃旺了屋裡即溫暖無比。這小屋的冬天想來是最為可人的。外面,近在咫尺處可以是連天大涌伴著狂雪,裡面卻有一個盤腿而坐的老人在耐心煎茶,用明晃晃的茶刀撬動一塊茶磚。

這會兒老杆兒跳騰了一下,老太太舉著巴掌做出威嚇狀。老杆兒跳到我和肖瀟身上,又在肖瀟胸部拱著,像個嬰兒似的。我抱過這隻雄壯的、顯然已經有些年歲的大貓,它馬上出嚕嚕的鼾聲。它閉上雙眼時,會讓人感到它的心中正裝滿了深長的憂愁。我撫『摸』它,只一會兒它就伸出了陰莖。我小聲說“請別這樣。”它睜眼看看肖瀟,又看看我。“請別這樣。”我又說一句。

老太太哈哈笑,擠著眼睛,一邊往我和肖瀟的杯子里加了一勺茶。

肖瀟喝了一口,馬上停住了瞥我一眼。我喝了一口,這才覺它變得稍稍苦了一點——還有些澀。我放下了杯子。

“這茶啊,越煎越濃,越濃越苦。快喝,喝吧!”老太太催促我們。

我和肖瀟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老太太搓著手笑了,笑得臉上開花,讓人害怕。

離開前她又讓我們再喝一杯。這茶順著喉嚨流進肚裡,心裡燙燙的,就像酒一樣。這熱力漸漸頂得人在屋裡待不下,很想跑到外面讓海風吹一吹。『毛』玉擠著眼說“身上熱乎了是吧?這茶就是這樣兒,受不住就得趕緊出門走,你倆這回保準再也不怕冷了,不信出去試試……”

外面的風好像更疾了,吹在臉上尖利利的,足夠鋒利。可奇怪的是它半點兒都不再讓人畏懼,有時還真想扯開衣襟迎著北風吹一會兒呢。“這茶真有點兒像烈酒。”我看看肖瀟,儘管是朦朧的月『色』裡,仍然能現她的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粒,臉紅得像桃子。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似乎讓我聽到了“咔嚓”一聲。就為了抵擋北風吧,我緊緊扯住了她的手,說了一句“我們快走吧”,就相扯著往前——直走了十幾米遠,這才覺得有些突兀,趕緊又鬆開了。而肖瀟卻一直微笑,就像什麼都沒有生似的,身子離我很近。

我們在接近園藝場的時候不由得站了下來。身上是一陣強似一陣的熱浪在翻動,有一股火苗從腹股溝那兒往上燒著,讓人難以支援。耳廓圓周也有些燙,我想捂一下耳朵,卻不知為什麼捧住了肖瀟的臉龐。我慌促地縮回了手,她卻並沒有推開我,而是將額頭一下頂在了我的胸前。我的頭嗡嗡響,不由自主地緊緊擁住了她,感受著一個異常柔軟的胸部。我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加奔騰,淚水在眼眶中旋轉。這樣許久,我才抬起頭,一眼看到了掛在樹梢上的月亮。她還伏在我的胸前。我對在她的耳邊小聲說“我們——走吧。”她的額頭碰著我的胸前,點點頭。

我們進入園藝場之後,仍然相挨很近地往前——似乎並不怕別人看見,也沒有商量,竟一直走向那條小徑,然後又走向了那幢紅磚小屋。

她開啟門,我們進屋。

屋子裡裝滿了濃稠的夜『色』。我們相擁,毫不停歇地親吻。我覺得對方的淚水嘩嘩流動,一直流進了我的嘴裡。我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也一樣。她的手在我的脖頸上急急尋索,不知尋索什麼。後來我才知道,這手在尋找一個入口——它在我的脊背上游走,又轉向我的胸前。我把無言的乞求都嚥下心頭,只感受她烈酒一樣的雙唇。全身的熱量都一點點集中到一起,往一個方向攻伐。我自信直到現在,這會兒,我仍然擁有巨大的自制力,她也一樣;可是這陌生的火力卻越來越猛,越來越猛。我喘息著,在心裡哀號“快些過去吧,快些饒了我、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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