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人在寂處》

我們常常聽到類似的表述他們是如此地嚮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欽羨那種簡單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現代的喧囂和侵擾將會滌『蕩』一切銷蝕一切,這是不必爭執的一個事實。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對所有過分的、極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幾分懷疑。因為我現孤寂總是包含了不同的內容,它在大多數時候並不能給人帶來長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長長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記錄,它讀起來是蠻有意思的,可是誰又會鼓足勇氣去親自體驗一下那種處境呢。那是一種不可假設和模擬的生活。就像當年的那位哲人一樣,所有完成了那種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個人類的社會生活之外,像個四處漂泊的幽靈。一個人總是要經受冷酷無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經歷了漫長艱辛的逃亡之後,才能真正潛藏於內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反過來,一個人太熱情了也可能走入厭倦;在那種折磨人的厭倦中,他或許會悄悄溫習一下往昔,安靜下來沉默下來。好像誰說過一句話一個人只要活著,他就是熱情的。有誰呼吸著眼前活潑的空氣,卻能徹底地走入內心的冷卻?即便是一個歷盡滄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著,生命的熱情就仍然沒有喪失殆盡。承認這一點也許會令人尷尬,可這偏偏是一個事實。

我一遍又一遍回憶自己備受摧殘的父親。

他在去世的前幾年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許多年來唸念不忘的惟一證人、那個可以挽救他走出煉獄的長突然出現了。當那個人的行蹤被母親打聽出來之後,全家人都震動了。連外祖母也是一樣。她整天忙著曬乾菜、撿除糧食裡的沙粒,那會兒聽了這個訊息馬上放下手邊的一切,仔細詢問起事情的頭尾。我當時什麼也不明白,但我知道這事兒對於我們全家肯定是極不尋常的。後來我就看到媽媽去找父親了,她俯到他身邊,商量怎樣去找那個長,臉『色』冷峻而衝動。

當時父親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已經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魚或到田裡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絕對不敢這樣。那些人看看他的臉『色』,覺得大勢已去,也就罵一句離開了。其實是他們錯了,我知道他們肯定會錯的,他們太不瞭解父親這樣的人。死亡是輕易不會降臨到他的身上的。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理解這個奇怪的人。

他呻『吟』著,眼睛都不睜一下。母親的訴說他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後來我聽到母親稍稍提高了聲音,仍然在說那個人,她讓父親去求他,因為活著的證人只有他一個了。

父親閉著眼睛,一聲不吭。母親哭了。

就這樣,一連好多天過去了,再沒人提起那個救命的長。但我們都知道了,原來那個能夠把我們救出深淵的長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在那個大城市裡好好地活著。而當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戰友卻蒙受了這麼多的苦難,九死一生——一個人躺在炕上呻『吟』,挨著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一個多月之後,父親好一點了,他可以站起來走動了。外祖母小聲說一般的人十個八個也死了,可你爸還是一次次地挺過來。真的,我看到父親儘管臉『色』很黃、很瘦,樣子難看,但他還是能爬下炕來,在小茅屋四周活動。母親扶著他去曬太陽,兩個人偶爾說一句話。

後來父親就去世了。

他死後母親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爸這條命可真耐折騰啊!我知道母親在說什麼。父親是怎樣的人哪,他這一輩子有過多少坎,都過來了。在戰爭年代他受過傷,中過流彈;還有人千方百計要把他殺掉,他還是逃脫了。接著是關進自己人的監獄,在大山裡開石頭,死過不知多少回。後來又是一次次被遊鬥、毆打,折斷了好幾根肋骨。他總是死過去又活過來。“這個苦命人哪,活著真不如死去好,那樣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媽媽哭著說不下去。我不知該怎樣說,我只知道,那樣我們大家也該鬆一口氣了。

可是不行,一切還像過去一樣,父親像移不開的巨石一樣壓在原地。我們怎麼也忘不掉他,彷彿他還是躺在那兒,他就在炕上呻『吟』……

許久許久之後我還在琢磨父親,想弄明白他頑強的生命力來自何方。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因為父親太熱情了,直到最後,他內心深處也仍然是一個熱情的人!所以他才活著,他身上的熱力久久不能消散。一個絲毫沒有希望的人是不會擁有這種頑強,也不會活下來的。這在我後來長大了的時候,在生活中不斷遭遇苦難的時候,才逐漸有了這些認識。

熱情與冷漠又是一對矛盾。當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機會出現時,他竟然把後背轉過去了。多麼冷酷!這還能說他是一個熱情的人嗎?這真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一個在冰冷決絕,而另一個還有著那麼高漲的求生熱情。他活下來,卻要用另一副冰冷徹骨的目光去注視。可是我不禁要問這種長久不懈的注視不也需要一種熱情嗎?

原來熱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達,完全不同的方式。

熱情恰恰也可以表現為決絕、沉默和靜思。父親剛由大山回到那個小茅屋的時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種靜思。它伴隨著冷漠的父親。大山—茅屋—靜思,這就是父親最後一段生命的軌跡。

而他的兒子也曾經從一場折磨中逃脫出來——儘管這種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僅僅是從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東部的那座茅屋——這真像對前輩的某種拙劣模仿。

而今,在這個城市西郊的“靜思庵”裡,我正努力地走入“靜思”。

我的靜思包括了一些無所不在的大問題,是它們糾纏得我不得安生。我處在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決何去何從的問題。比如我有沒有勇氣像過去一樣行走?是否要像某一類人那樣躬身行乞?我內心的那團火在未來的冰雪之日是否夠用?我可否經受苛刻的、正被這個人間世道反覆嘲弄著的道德質詢?

這些要滑脫過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經巧妙地做過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並設法逃脫指責。他們恰是壞的榜樣。他們有時想得過於簡單索『性』做一個當代中國的“達達”或“痞子”。他們認為那樣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輕捷又便當。可惜別人還沒有那麼蠢,那麼容易就被騙過去。

“達達”據說是很久以前在蘇黎世的一個小酒館裡誕生的。照例是這樣一群無意識和無意思、狂呼『亂』舞和胡塗『亂』抹……命名則是一種偶然。放縱、摒棄,模仿來的中產階級情結和真正的中產階級的冷漠,隨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現代主義的魚鉤,一垂下去就可以釣到各種各樣的魚。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隨意的一天,幾個百無聊賴的人,或者說是精神上的突圍者,正胡『亂』翻著一本字典。他們現了“達達”(dada)這個詞兒。一句孩子話,本來的意思是“馬”或是其他,反正這不重要。他們不過想借它來表達一種“無所謂”和“沒意思”,興之所至,就拿它來命名好了。魚鉤釣到了大魚,它的名字叫“達達”。“達達”是有趣的,儘管後來許多人不求甚解,以至於反感。其實今天呢,我們至少應該有人來學一點“達達”。我們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這座城市,滿可以把它當成當年的蘇黎世,這樣我們就會忍不住到處伸手『摸』索那個小酒館。真的,在一片浮華和糜爛之中,你除了贊成“達達主義”也別無他法。我們真的現,今天除了用“達達主義”好好收拾他們一下,再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至於“達達”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膩了的一天,那時再來點別的——辦法總會有的。貪玩和胡鬧的孩子總是可愛,樹大自直,因為所有的孩子將來都要拉家帶口,那時候不由得他們不痛苦不深沉。總之每個人最後都能搞出自己的一點名堂——中國和外國,“達達”和“後現代”,鼻涕蟲和泥娃娃。每個人最後還是要經歷疼和死,還是沒法使自己活得輕鬆。

很可惜,我仍然有點害怕。因為我還是擔心,在我們這兒,那些“達達”們可能僅僅是廟堂裡的頑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們不是中產階級的後代,而是得意的奴隸,是野蠻的繼子和私生子……

我一直在迴避那些嘈雜,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從未有過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產生一些夢幻。心被焦躁的風吹乾了,我看見了它蒼白的顏『色』和像糊窗紙一樣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會將它潤溼,讓其恢復到原來的活鮮。

這個世界到處都那麼吵,竟然找不到一個安睡之地。

我們永遠都在面對世俗的忙碌與神奇——它們會讓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羨慕和有趣那個黃科長安靜下來就像動畫片裡那隻打敗了的老鼠,可誰能想到就是這個人興味盎然地寫了一部“自傳”。看著他那對胖乎乎的小手,你會想到這是一個與憂愁從不沾邊的奇特動物。他那兩隻小胖手在塵埃中不停地抓撓忙碌,收穫的全是喜悅的果實。

我如果上班早一點,就能看到他怎樣吃早飯兩手捧著大塊剝了皮的粽子,竹葉扔在一邊;大棗把粽米染紅了,他快樂地吸吮,還要頻頻地蘸著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樣專注,歡快,好像對這取之不盡的人間美味出了由衷的讚歎……他吃過了一個大粽子,一邊『舔』著手指上的黏米一邊說“哎,前幾天一個老朋友又結婚了,這是第三任了,嘖嘖……”這個瘋狂的年頭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遊戲。年紀一大把,肚子像口鍋。與此同時,那些應運而生的“小賤人”一個個披紅掛綵,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們還對往昔的同學和朋友吹噓說“真幸福呀,想不到這就是‘老少配’!”她們不知道來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飼餵一隻肥肥胖胖、後背上長了黑斑的碩鼠……

他的這部“自傳”也並非是一種很好的催眠讀物。因為我睡前偶爾一翻,總是能夠現它們的有趣——整個故事既破破爛爛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慚,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種文字。由於得意忘形,傳主會在不知不覺間透『露』出許多隱秘。從《我的放牧生涯》到《學醫大事記》,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鄉間泥娃怎樣成長為一個山野惡少——這個人如今又『迷』戀起長生不老之術,搞起了一個“營養協會”,『迷』醉於稀奇古怪的滋養,什麼壯陽滋陰、『藥』補食補,最後果真把自己弄得滿面紅光。

靜思庵主有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意思“這些文字不僅對世人有益,難得、珍貴,是一筆重要的財富;而且即便從文學的角度看,也不失為……”

我忍不住打斷“如果從詩的角度看呢?”

他皺皺眉頭“那應該屬於散文詩吧。”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粗話。

他一誇起黃科長就失去了節制。我故意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黃科長革命這麼多年,僅僅是一位科長,可見他離休以前的工作並不出『色』……”

庵主聽了瞪大眼睛直盯過來,最後搖頭“不然!不然……”

“那為什麼?”這回該我瞪大眼睛了。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點的。當然這會兒談起來也許並不算太大的缺點……怎麼說呢,黃科長那時候很年輕,他的前途也許是毀於一份真摯的情感……”

我『迷』『惑』中又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來。

“你不要笑,真的,那時候他早就是一個副科長了。你想一想,他當時多麼年輕!按正常情況推算,他到現在至少也該是一位正廳級幹部。就因為當時他的頂頭上司,就是說那個處長——是個女的!”

我“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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