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烏坶王》

在這無邊的長夜裡,憶想紛至沓來。我在從頭回想與眼鏡小白以及紅臉老健他們的友誼。我承認剛剛進入這個黑屋的時候,心裡還多多少少有點怨艾。我不願為他們的事情攪進如此之深。痛楚來自肉體的折磨遠不如自尊受損更大。我想從頭尋索整個事件生的因果和過程。我當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深陷此中,但需要細細思量的還有更多。我在想小白自身的失戀與這個事件的關係,想了很久。我不相信這只是一種怨恨的爆和轉移,而是更為深刻的使命才讓他作出了這樣危險和大膽的選擇。我想起了當今世界上那些甘於獻出生命的環保鬥士,心底湧起一股欽敬之情。令我愧疚的是,與他相比,我與這片平原的關係卻要深刻緊密得多我不僅在這裡出生,而且還是一個直接的受害者。我時下的優憤可能來自其他,比如我不願以這種極端和激烈的方式、不顧後果地與一些勢力生衝突。我懷疑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儘管眼鏡小白說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高聲音的分貝”,但這其中顯然還包含了其他的東西;我甚至認為小白在事之前已經作好了衝突升級的準備。我有理由相信他與紅臉老健等人是不同的。我也暗自承認,那些審訊者對他追蹤的理由和方向並沒有太大的偏差——眼鏡小白的確是整個事件的“頭腦”。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對捨棄了寶貴的時間、付出了極大的精力甚至是不顧自身安危的知識階層,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深層的敬意。自此,那種怨艾也就消逝淨盡了。

幾年來,也正是小白使我有機會與老健等人有了更深的交往。這其中的一個神秘人物對我構成了難以言喻的吸引,他就是三先生。儘管在事之前的那些日子裡沒有多少空閒,但我還是尋找一切機會去探望他。老人那時正處於一個特殊時期,深居簡出;他在救治了老冬子之後一直沒有離開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出診,只有忠心耿耿的跟包一個人留在身邊。我每次走入老人林中這座靜謐的居所,一種特異的感受就從心中洋溢位來。這兒讓人想起一處遺世飛地,儘管它離村子也不過兩華里之遙。

老人每日裡打坐,雙目垂簾。這段時間他不離地鋪,我和跟包則躲到隔壁那棟小一點的屋子裡,和一些堆積的『藥』材、制『藥』器具之類為伴。我最為好奇的當然是三先生的事情,可問得多了,跟包好像有點警覺,不再像開始那樣有問必答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令人羨慕,竟能從十二歲開始跟從一位如此傑出的鄉間醫生。因為時間極久的緣故,人們說這位跟包如今也有相當不錯的醫道了。我就這個問題詢問過他,他毫不謙虛地點點頭說“咱跟老先生沒法比,不過要提起那些大醫院裡的中醫大夫,我壓根就看不上眼。”我有所保留,說“不過他們當中區別也很大,有的教授……”他“哧”一聲打斷我的話“這些人十個有八個讓西醫串了種,他們算不得真正的中醫。”在他眼裡三先生簡直就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神仙,而他本人也就成了侍仙童子,也並非什麼凡人了。不過我對他的模樣還是多少有點不能習慣大鬢角,黃臉皮,格外濃旺的一簇頭下是一雙沉沉的眼皮。這張臉實在有點太寬了,額頭上那兩條深深的橫紋又加重了它的寬度,它們一下下蠕動的時候,似乎就有什麼可怕的計謀生出來。“我這三十年啊,”跟包咂著嘴,“跟在先生身邊走村串戶,聽到的見到的多了去了……”

我點點頭“當然。那你是否準備將來單獨行醫啊?”

跟包瞥我一眼,嘴唇努成了一條長線,濃濃的鬢角垂得更重了。他屏住呼吸一會兒,像是在聽另一個屋子裡的動靜,然後長長嘆息“我這一輩子也就是他的跟包了。”

“如果老人百年之後呢?”

“沒有這個‘之後’,先生一定走在我的後邊。”

“這怎麼可能呢?他那麼大年紀了……”

跟包立刻盯住我問“他多大年紀了?”還沒容我回答,他就狠勁兒沉沉下巴“告訴你吧,三先生今年已經是百歲老人啦!打我見到老先生——那是七十來歲吧,也就算停住了,一直是這麼一副模樣兒。”

我注意觀察他的神『色』,以便從中找出誇張的破綻。沒有。我壓住了心底的驚詫,不再吱聲。

“三十年了,我只是看和聽,對這個平原、還有平原上的人,算是知道了不少,也從根上『摸』透了脾氣。老先生早就說,平原上要出大事了。他平時不管不問,心裡可算分分明明呢。他說萬物都有自己的命哪,這也不是鬧鬧就能管事的,因為說到底這片平原如今已經不是咱們的了——它已經早就在暗裡改了主兒——許多許多年前就悄悄地倒了手了……”

我聽不明白“‘倒了手’是怎麼回事?”

“就是有人整個兒把它賣出去了。當然是偷偷乾的。這地方現在已經是‘烏坶王’的了。”

我驚訝中又忍俊不禁,險些被這裡面蘊藏的巨大幽默給逗笑。我問“誰是‘烏坶王’?”

跟包一臉肅穆,看得出他一絲玩笑的心思都沒有“這可不是老先生一個人說的,只要上了年紀的平原人都知道——我是說年紀在九十左右的人才行,再年輕了就不會懂。為什麼?因為越是上年紀的人越有根『性』,他們才能記住大事兒。年輕一點的,身上的根『性』早就被伐了,記不住大事了,小事嘛,或許還能記住一點點。老先生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人哪,要記大事!什麼是大事?比如平原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總該是大事吧?它怎麼倒了手、賣給了誰、又為什麼賣了,其中的過折,這不是大事?這些一絲一毫馬虎不得哩!你問誰是‘烏坶王’?那就扯遠了,那就得從頭開始講了。不過照你這個年齡來看,根『性』早就伐過了,你聽了信不信、記不記得住,那還得兩說著呢!”

“烏坶王”不是人,那是神。最早也算一個頂天立地的神將,在大戰混沌的那個時期有過赫赫戰功。他一開始被大神所重用,是大神手下的幾大神將之一。如今論事都要說“大戰混沌”怎麼怎麼,就因為那才是一個了不起的分界線這之前天地不分,無星無月無太陽,或者就是有也看不見,上下左右都起了野火,廝殺個你死我活,血流遍地。硝煙衝上九天,又漫入九地,河流變成了硫酸,飛馬從空中下來想洗個澡,一頭栽進去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雲彩成了毒霧,大雁剛鑽進去就嘎<口歐>一聲閉了氣。各路戰將打翻了天,無時無刻不在呼號拼爭。這中間幸虧出了個大神,他手下有十幾個驍勇非常的神將,這些神將都記得混沌之前的天地模樣,記得哪裡是銀河、哪裡是北斗,從天蠍座出拐過金牛座所需要的時間、巨蟹座下邊的霧氣和銀河兩岸所有的溪汊路徑、怎麼使用小木筏子、怎麼讓獵戶星座引路等等小竅門,所以也就百戰百勝。其他那些混戰的對手很像草莽英雄,基本上全是矇頭渾殺,在硝煙裡瞎鑽,沒有方位也沒有正常的路徑,所以失敗只是早早晚晚的事兒。

廝殺一直延續了七七四十九年,大神勝了。硝煙戰火一停一散,天地自然也就清朗起來。於是人們也就有個錯覺,說是大神把沒有天地沒有星月的一片混沌給廓清了,等於是開天闢地,也叫“混沌初開”。這就成了造出天地的奇偉之功,是沒有任何一個神可以比擬的元初之功。實際上當然不是那麼回事,因為無論誰勝了,只要戰火停下,硝煙總要散去,這時候天和地也就一點點顯『露』出來了,江河湖海也就恢復了常態。這只是個時間問題。可也就是這個最基本的事實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忘記了。因為知道天地原本就存在的人,只有那些和大神一起拼戰的神將們,他們最後忍不住,偶爾就要糾正一下大家的謬誤,指出“天地原本就存在”這個實情。這就惹得大神十分不悅。神將們說“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是真的啊!”大神臉『色』冷峻,不願搭理他們。後來他們又問為什麼不能實話實說?大神就扔下一句“愚蠢。”

所有的神將們都不明白自己愚蠢在哪裡。他們認為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平平常常的大實話而已,怎麼就惹得大神如此惱怒?難道我們連天地一直存在這個最最基本的事實都要否定嗎?難道大神要把造出了天地這樣的曠古偉業全都攬在自己身上?如果這樣,那就不是個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問題了,而是更嚇人的大謬和不義。這簡直是膽大包天、『色』膽包天。不過說到『色』,他們認為大神在這方面還算差強人意,因為儘管在激戰之年他也忙裡偷閒地搞了幾位娘兒們,但總體上看也還算節制。大神曾經把戰將中稍有姿『色』的幾位女子喊到帳中,以較快的方式草草了事,總是以不耽誤戰事為準則。大神的雄『性』氣魄是勝利的保障之一,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也難免有些強橫,並且事後即忘,有時連她們的名字都搞不清楚。這些事情神將們多少還能理解。不過混沌初開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都看到大神的兩眼總在睃『摸』女人,一度還忘記了大事和正事。

混沌初開,大勢已定,治理天下,特別是分封——這才是大事和正事。但不管怎麼說,所有的神將都小心多了。他們三緘其口,一般不敢輕率議論,更不敢談論天地這一類極敏感的問題了。有人一旦問起,他們就“嗯嗯啊啊”一陣。果然不出所料,大神開始放手挑選美女,然後又日夜砌造與美『色』相諧的宏偉宮殿。而神將們各自守住自己的戰營,只有一邊看的份兒。好不容易等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大家這才舒了一口長氣。普天之下,三山六水,通盤規劃,肥瘦不一。功大者封得美疆闊土,等而下之者則要稍遜一籌。不過大多數神將總算各得其所,安頓下來之後其樂融融。惟有烏坶王倒了大黴,他只分到了一塊沒水沒樹、幹早焦熱的大漠。這個結果令其怒火沖天,在別的神將看來也不盡公平。但沒有誰敢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時候大家都想起了那次危險的戰鬥大神和一幫人被敵軍圍在了銀河左岸,裡裡外外給困了好幾層,眼看就要完了。就在敵人開始總攻的生死存亡關頭,烏坶王率一支精銳出其不意地強渡激流,以過人的勇猛打破重圍,救出了大神一干人馬。

類似的情形還有幾次。烏坶王是一個形貌怪異、脾氣倔橫的傢伙,為人霸道但從不懼死。他的『毛』病是太喜歡喝酒,一口氣能喝下一罈,醉酒後萬事不理。也就因為酒後誤事,他曾貽誤軍令三次,但好在造成的後果都不嚴重。大家估計烏坶王得罪大神最深的可能只是兩件事一是在天蠍座附近的一場鏖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大神在帳中歡會一個落魄仙女,竟然拖延與急報軍情的將士見面,烏坶王得知後渾罵了一通,這不可能不傳到大神耳中;二是他一直堅持天地是原本就存在的,決不是大神領人重造的,大神為此惱怒之後,他還仍然這樣說著。

分封后各得其所,惟有烏坶王憤恨難平。他回到那個大漠裡煎熬去了,一聲連一聲說“我的死期不遠了,不過我咽不下這口氣啊。”他巡視自己的疆土,想找到一處像樣的地方,結果一連轉了許多天,越轉越氣,最後絕望地躺在了沙子上。太陽熱辣辣的,烤焦了所有的綠『色』。這些天裡甚至沒有看到幾隻活物,除了一條小蜥蜴,再就是一種與沙子同『色』的小蛙、一隻半尺長的兔子。所有的吃喝只得從遙遠的地方搬運,需要向戰爭期間結下情誼的另外幾個神將去討。這些神將可憐他,不過給予東西時都要小心翼翼,只怕大神知道怪罪下來。烏坶王不斷地出牢『騷』,但很少再敢破口大罵了。那些咒罵憋在了心裡,這讓他更加難受,讓他很快蒼老起來一張寬臉由過去的醬『色』變成了紫『色』,雙眼又圓又硬像幹核桃,往前突著。這樣的日子裡他越愛飲了,於是對一個從來不離左右的奇人更加依賴。這個人叫“老酒餚”,是爭戰時代從『亂』世中找來的,一位釀造美酒的異人。老酒餚無論在怎樣的地方都能找到釀造的東西,曾經於極為匆促和匱乏的年代裡為烏坶王備下了幾十罈美酒,讓其在激戰的間隙裡隨時都能開懷暢飲。有一段時間大神得知了烏坶王身邊有這樣一位誤事的傢伙,曾讓人傳告烏坶王立即將其斬除或趕走,總之絕不能留在營中。烏坶王冒著抗旨的危險,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算把這人保護下來,一直將他帶在身邊。

老酒餚對烏坶王忠心耿耿,別無他念,一心想的只是怎樣為大王造出更奇妙的美酒。他隨烏坶王來到大漠之後一度傻了眼,因為這裡走上幾天才能找到一棵沙地棘,綠『色』尚且如此難覓,又哪裡去找釀酒之物?後來他日思夜想才琢磨出了一些辦法,結果讓烏坶王心花怒放。老酒餚的釀酒方法大概在人間天上都是絕活,只有他這個神奇的異人才能想得出來。“就是嘛,說起造酒,有什麼能難住了我也?”他甚至設想了更為艱難的處境,於是閒下來又明出一些更新的造酒良方,並準備在今後的日子裡一一嘗試起來。

烏坶王生在水邊,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水,可是他的封地內沒有一條河、一個湖,更沒有海。他在成為神將之前曾在一個大湖上待過,每天裡的許多時間都要泡在水裡,自小養成的一個惡習就是要用水底淤泥抹在身上,而且要越黑越臭越好。這種氣味別人受不了,那是一種常年漚在水底、摻和了死魚爛蝦和腐草的味道,腥臭中透著一股鐵鏽氣。他高興了就要把這種淤泥抹在臉上,最多的時候只『露』著兩隻眼。熟悉他的部將都習以為常了,可是那些最初見他的人,包括戰場上的敵將,總是瞥一眼就嚇得渾身打抖。有時他實在太匆忙了,胡『亂』抹上一把淤泥就出門了,臉上常常還沾了個把小田螺和小魚之類。有一次大神知道了他的這個怪癖,特意於百忙之中來到了營中,一進門正好碰上了臉上沾著田螺的烏坶王,驚得叫出了聲音。大神聞著一股股腥臭氣味,心裡不僅沒有厭惡反而有些喜歡。大神喜歡一切有著怪癖的人和事,對自己的女人、神將及其他,都是一樣。那些特別能撒嬌、特別愛哭或特別高大的女人,總是讓他難忘。有一次行軍途中遇到了一位臉長如馬的女子,這立刻讓他好奇心大,竟然特意停留了兩天。那是一次難忘的遭遇,雖然不盡是美好的記憶,但也在激烈爭戰的日子裡成為不能消失的一次經歷。他許多年後還能記起那個馬臉女子的沉默寡語,以及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格外的輕柔。他認為凡是特異的表徵必有相似的內容蘊含其中,一切事物概無例外。所以說這個愛在臉上身上抹一把臭泥的神將讓他格外驚喜。他心不在焉地詢問著戰場上的一些事情,卻要忍不住將對方臉上的一條小死魚揪下來,又放到鼻子上聞了聞。這些場景對於烏坶王來說至今還一片簇新,所以他內心裡固執地認為,大神明明知道自己愛水成癖,卻要將自己分封在這樣一片大漠裡,顯然是故意的、頗費了一番惡毒心思的。這是他特別不能原諒大神、越想越恨的一些方面。

烏坶王勉強在大漠上安頓下來,讓將士們各自想法度過時艱,自己卻將大量的時間用在出外遊玩上。他隨身帶一兩個衛士,高興了還要帶上老酒餚,去天下最好玩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遊遍了南南北北,對各地美景欽羨不已,什麼高山大河,碧海連天,特別是一些島嶼,讓他正經吃了一驚。“好嘛,這天下是咱們跟著大神一路打下來的,媽的最後倒沒了咱的份子!就是隨便封個地方也比他孃的大漠好啊!那是人待的地方?那裡能把所有活物熬煉成沙啊!這一下咱總算明白了那片望不到邊的沙子是怎麼來的了,原來就是萬千生物的渣滓啊!大神這是成心要把我風乾了,讓我把一條命扔在大漠裡啊!他哪還有合夥拼命戰混沌的一絲絲情分在啊!”烏坶王一口氣罵了許久,罵到最後連自己都害怕了,因為這是很早以前,特別是戰混沌的那些年裡連想都不敢想的啊。不過他內心裡越來越明白了為什麼要沒死沒活戰混沌原來天地一清之後,三山六水是多麼誘人啊,這山水樹木、還有上面活動著的人和動物全都是勝者的了!大神是勝者中的勝者,整個天地都是他的了。就為了這麼大的一塊地盤,說什麼也得幹那麼一場啊!問題是現在——烏坶王一想到現在就無比憤怒和懊喪,覺得自己已成為最大的敗者,如今等於是被大神一抬手扔到了垃圾堆上,變成了一塊垃圾。

烏坶王生來第一次在內心裡將大神當成了仇敵。這種認定在他來說是頗拿出了一些勇氣的,這是他於夜間悄無聲息之時才敢想一想的。到了白天,太陽一出,他馬上又『迷』『迷』糊糊地敬起了大神。因為周邊的一切、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只要是會聲的,都在一刻不停地頌讚大神。他們在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事實,即大神開天闢地,創造了天地。在這眾口一詞之中,烏坶王覺得自己的一切意識都給淹沒了,沒了主見沒了判斷。只不過到了午夜時分,到了周圍再沒有一點聲音一點顏『色』的時候,他的整個身軀都被黑『色』包裹了,這才想起了仇恨二字。“我恨大神,我真的恨他呢!”

烏坶王想找到一個或兩個像自己一樣恨著大神的人。這真是一件難事。因為沒有誰敢於將這樣的恨稍稍表『露』出來,即便有也會深藏心底的。至於說找到那樣的人要做什麼,他還沒有好好想過。主要是相互傾吐心頭的積怨,找個地方罵出來,不然總是憋在心裡,這太難受了。他曾經找過那些與大神在戰混沌的日子裡有過不快的將領,甚至是一些戰敗者,試著與對方說起一點往事,想以此激出他們心底那些不好的記憶。誰知所有人都滿懷崇敬談論大神,說大神是這輩子所能遇到的最最神聖的、天地間無可爭辯的中心。總之大神就是一切,大神的恩澤正讓普天之下所有的生命分享。大神的功勞與威權,更有曠百世而一遇的美德,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都是無法逾越的。烏坶王絕望了。他百般尋找的結果,就是於午夜時分對自己的藐視。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可憐。

就在烏坶王到處尋找一個像自己一樣恨著大神的人時,另一個人也在尋找。不過他們之間暫時還沒有碰面。他們在未來的一天總要遇到一起,並且最終聯手做成了一件大事簽訂一個契約。就是這個契約,把一片最美麗的平原賣給了烏坶王。

《煞神老母》

跟包只要聽到隔壁地鋪上有了聲音,就要立刻閉嘴離開。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裡。三先生打坐完畢剛剛起來,面『色』有一種小睡初醒的樣子。他搓著手和臉,用目光示意跟包給我斟茶。跟包先是給老人遞上一杯顏『色』淡淡的草茶,然後又給我一杯香茶。老人的雙眼多半時間裡是半睜半閉的,話語絕少。這在之前我早就領教了,所以並沒有與他暢談一場的奢望。我想那種對話不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會因為過分的深奧與生僻而無法進行下去,因為我畢竟不是他的入門弟子,我們之間沒有行當內部的語言。有時老人與跟包的一二句對話,在我聽來都似懂非懂,那麼陌生遙遠。“下弦月再煎。”“大黃減半。”“艾灸中脘。”“硃砂置枕側。”老人傷痛基本痊癒,但身體仍在恢復之中。除了打坐和服『藥』,他最常做的活動就是在室內走動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調理呼吸的同時伴以特別的方式邁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隻腳時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時間極為均衡;腳掌落地時總是外側在先,緩緩地輕輕地,像怕踩到什麼東西一樣;與此同時兩手利落地從身側劃過。老人開始這樣走動時,跟包就與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裡。

“先生在排體內的淤毒。跌打損傷『藥』太遽,會積一些淤毒。”

我不懂這些,最想聽的還是烏坶王的故事,是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儘管內心裡還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覺得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民間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雙大眼包斜過來,稍大的鼻頭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似的。他說“不說也罷,從你的年紀上看,真是不到聽這些的時候。”“你自己離九十歲的老人還差得遠呢。”我頂撞一句。“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講開了頭,這樣停下來太悶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邊,像是在下一個緩緩的決心。他的臉轉過來時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見過的那個奇怪表情一張大嘴癟成了一條線。這個可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即將要說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讓我把烏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記下來——我這人手拙心靈,讓我記在心裡行,要我一筆一筆寫下還真有點難為哩!咱倆這回來個君子協定怎樣?我從頭細細地講,你回手細細地記,然後我會像抄『藥』方一樣用蠅頭小楷抄出,怎樣哩?”

原來這傢伙要與我討價還價,不過正經有些心眼——先講一個開頭,等我欲要知曉下文的時候則不客氣地攤牌。我故意問他“這沒什麼難的——不過聽了故事還要記下來,它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往後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麼來的、又為何變成了這樣。老先生說了一句話讓我驚了半天——‘什麼是平原?那就是這個故事’。老天,我那時嚇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個平原祖祖輩輩就在這裡呢,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故事呢?難道沒這個故事,平原就沒了?我在心裡問來問去,最後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說得一點沒錯,因為這個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會變得無蹤無影——將來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來的平原,那也只好到這個故事裡!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啊!這樣一說,我們倆合夥把它從頭記下來,該是多大的一件事,總不算是什麼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著這一番話,點點頭。我沒想什麼“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內心裡深長的憂傷給感動了。同時一種神秘的宿命悄悄滲出。我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如此一個真實的平原即將消逝,它在不久的將來只能存在於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裡迅回想了一遍記憶中的平原,令我驚異萬分的是,它真的與童年的平原大相徑庭了!老天,腳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這一切恰恰如同那個故事裡所講,它真的正在毀於一個可怕的契約?難道這果真是一場有預謀的出賣,並且早已開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認,作為一個現代人,早就變得格外無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話和傳說;我排斥一切的虛擬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學實證,只願沿著新世紀裡所有的現和明一路向前——所有與這個指向相悖的東西,都在我自覺的排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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