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1 / 3)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大酒簍》

有一個奇怪的器具,它讓我小時候一直感到神秘好玩由柳條或紫穗槐編成的東西,很像一個大米鬥,扁扁的,有蓋子,還有厚厚的一層膠泥狀的襯裡。我用這個怪物去河邊捉魚盛水,結果被母親不無嚴厲地制止。她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擱棚上,告訴說這是一個“大酒簍”。從此我知道了這是盛酒用的,不過那又怎麼了?我們家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酒了吧。姥姥後來說這個盛酒的傢什當年只有酒販子才有,這一個嘛,是你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喝酒用的,“他們在一起那個高興啊,喝啊喝啊,說起來沒人信,他們一口氣喝了一大酒簍……”

我不知道父親曾經有過這麼大的酒量!他的那個朋友又是誰呢?我一遍遍問著姥姥,她終於小聲告訴“李鬍子。”

我驚訝得長時間沒吱一聲。怪不得呀,從此我再也不敢動那個大酒簍了,它在我眼裡立刻成了聖物。

在南部丘陵和山地,特別是海灘平原上,沒有人不知道李鬍子。這個傳奇英雄好像只活在神話裡,我以前從來沒聽說哪個活生生的人見過他,更不要說與之一起飲酒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我吸了一口涼氣,簡直不敢相信。我再回頭問母親,她就支吾過去……父親當時還是一個忌諱的字眼,將他與那樣一個人人推崇的神秘人物連在一起,母親膽怯了。可我深知母親是不會因為虛榮而說謊的,那個酒簍不僅是他們深厚友誼的見證,而且還代表了一段驚心的歷史。也正是這種非同一般的意義,所以她才將它一直儲存下來。

許多年過去了,事實上我是一點點弄清了整個故事的,它是由不同的人、透過不同的方式講述出來的。原來這個長眠於海邊荒原的李鬍子最好的朋友就是父親,他們之間互相欽佩,彼此信賴。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這種信任是多麼難得。要知道當時的李鬍子是一個獨往獨來的人,他與山區平原的不少武裝打過交道,卻從未歸於任何派別。在這一帶活動的草莽司令就有八個,八個司令都對他又嫉又恨,只不過沒有一點辦法。李鬍子的人一度被叫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其實個個都是復仇的好漢。他們平時散在各處,要做什麼就迅行動,一動手就幹出轟轟烈烈的大事。那些不仁不義的歹人,橫行城鄉的黑手,一提到李鬍子就膽戰心驚。有人要除掉他,有人要收買他,但最後誰也沒能遂心如願。在那個嚴酷的環境裡,除了同心浴血的故友,生『性』多疑並格外機警的李鬍子不會輕易接近任何人。由此可知,他與父親的結交該是一件多麼大的事情,這其中絕對隱下了一些激動人心的故事。

如今的李鬍子已經被神化了。走進大山裡,或者到海邊拉大網的那些人當中,到散落在平原上的村落中去,一些坐在馬紮上曬太陽,吸著旱菸的老人會一口氣講出很多真假參半,令人震驚,永遠咀嚼不盡。我在海邊漁鋪子裡,在舢板上,甚至是大山旮旯裡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河溝,到處都能聽到他的故事。令我驚奇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僅沒有將其遺忘,反而越來越多地嚮往他,追尋他。在那個傳說的荒原上的巨大墳壘旁邊,總能看到一些燒紙和擺放的糕點,一束束野花。關於他的傳奇無論怎樣曲折變化,最後人們只用一個詞兒概括英雄的一生殺富濟貧。

我明白李鬍子的一生不可能是這四個字所能概括的。它太簡單也太含混,被一代代人反覆使用,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埃。事實到底是怎樣的,也許只有那個大酒簍才是真正的見證者,可惜它張著一隻黑洞洞的大嘴,就是不能開口說話。我每逢看到這隻大酒簍,就不由得要想象那兩個人的豪飲,他們一個是我的親生父親,一個就是那個神話中的人物。兩人一定是倚著大酒簍,用粗碗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來。那個誘人的場景已化為歷史,作為後人的我再也無緣一見。但我內心裡從此有了一個聲音,它在提示我在這人世間,可能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比我更適合講述李鬍子的故事了……

我並不認為自己具有這種講述的能力,但我卻負有那樣的義務,它甚至非常神聖。我將盡力去理解他們的一生。我並不因為這件事情的艱難而小心翼翼地繞開,而是盡我所能地接近這段隱秘。我已經朦朦朧朧看見了那對犀利的、仇恨和溫煦的目光。有一天這片平原會向我敞開心胸,吐『露』所有的機密——它就藏在時間的幕布後邊,要我親手去觸動,去撩開。今天,這片由南往北坍塌的平原,這片傳頌著英雄傳奇的故園,寸土寸金之地,再次遭遇了致命的危難。這一次不是火,而是陷落——消失……多少人在心裡祈禱,盼一隻神靈之手的護佑,盼那個神奇的英雄拔劍再生。

很早以前這兒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漢經常出沒之地。從與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無邊的灌木,再到現在的流沙水窪鹽角草,荒原顯然經歷了一個逐漸凋敗的過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種汙物的傾卸,讓這裡迅變為一個可怕的世界。其實這場劫掠早就開始了——戰爭結束後一輛輛卡車運走木材,然後又開始晝夜不停地搬運沙子……我在很長時間裡充滿疑『惑』,覺得這樣一片浩瀚的平原絕不是人力所能損毀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創傷必有一種更為可怕的、人間難以抵禦的黑暗力量在介入。當然,這會是一個緩慢然而無情的、無法更改的過程,這個過程越來越讓我堅信那個古老的傳說,即烏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險惡陰謀、他們的骯髒契約,是真實存在的。

當年的李鬍子能夠阻止這個日漸顯『露』的陰謀嗎?傳說中那個人長了濃密的連鬢鬍子,有一對美麗剛毅的眼睛。後來隨著荒原上風沙的磨洗,這雙眼睛變得粗糲,沉得像頑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會讓對方恐懼戰慄。這雙眼睛即便是看著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歲之前他大致都是一個人幹,挎刀、雙槍,騎一匹跑起來蹄不沾地的快馬『毛』皮油亮,純一『色』黑。他自己也永遠穿了黑衣,抵擋風沙的纏頭布、束腰的帶子、裹腿,都是黑的。他從很早就觸怒了官府,然後就是被追殺,就是逃命。這片荒原是他盤桓最多的地方,他在這裡如魚得水。官府懸賞要他的人頭,可是一直沒有如願。倒是一些惡貫滿盈的傢伙一個個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惡事的人總被這樣詛咒“讓你出門遇見李鬍子!”只要某個作威作福的豪強被懲處,神秘地消失了,人們都要暗暗讚歎一聲,以為是李鬍子乾的。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單槍匹馬的李鬍子纏上了。這支土匪仗著從外國人那兒搞來的一挺機槍,長時間裡橫行無忌。他們聽從另一些人的指令,專門花了半年多時間在叢林裡剿殺李鬍子。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得手,只要見過那個黑衣人的,就再也沒有機會活著講述他的故事了。後來他們使了一個毒招只要見了黑衣人就殺。結果平原上不止一個無辜的莊稼人因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喪命,於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這支土匪隊伍半年時間裡沒有佔到便宜,在叢林中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一口看不見的鋒刃在抹他們的脖子。最後土匪領要領人逃離海灘,卻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斷喉管。

就因為李鬍子是這樣一條好漢,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區擁有越來越大的號召力。任何一支武裝如果能夠拉他入夥,都會是一次重大的收穫除了加強隊伍,還能在民眾中獲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隊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計與之取得聯絡,並許以各種優厚的條件。結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他最終還是一個人。因為許久之前他曾有過幾次入夥的教訓,那是更年輕時候的事了,是這些經歷使他明白任何團體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標,無論這幫人做出怎樣的聲稱和表白,為了一種特殊的利益和目標,作為這個團體中的個人需要極大地委屈自己,以至於要違心地做下一些極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後毀滅。他於是漸漸地清晰了一個目標,走向了一個難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獨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終點。他心裡明明白白,萬一某一天違背了這個關涉命運的覺悟,那麼等待自己的必將是最嚴厲的懲罰。

儘管如此,越是到了後來越是面臨著巨大的誘『惑』。這一切也並非讓他一概漠視。深夜裡他曾為自己的矛盾和軟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來臨時分,他總能戰勝那些猶豫不決。人世間真的有一些無法想象的言說天才,他們好像天生就是為了說服別人而生的;人世間也有一些出奇的頑韌人物,比如李鬍子,他只要立定了一個決心,重錘鐵砧之下也難以擊破。所以在他面前,幾乎所有的說客都失望而歸了。

當時活動在山區和平原的隊伍中,有一支叫做“縱隊”的武裝,他們與作惡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糾纏,成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這支隊伍在民眾中口碑尚好,李鬍子和他的朋友還曾在幾次險境中受惠於對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縱隊幾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讓他加入,並請他率領一個支隊。與之聯絡的人是從外地趕來的專門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談,曾經在複雜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爛之舌百戰百勝,是一個天生的說客。他代表縱隊司令與之談了很久。李鬍子最終感謝了對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絕。他說一個人過慣了,不再適合入伍。他保證在日後的歲月中繼續與縱隊善處,並盡最大努力影響自己的那些朋友。那個人抱著必勝的信心而來,最後大失所望地離去。

也就是這之後不久,一位以商人身份長期奔走於平原和一座大城市之間的人結識了李鬍子。想不到他們的相遇成為彼此雙方、也是整個平原上極為重要的事件。那個商人不是一個說客,而是一個質樸的男人,一個單純熱情的、即將告別青年時代的男人。他完全因為某種巧合,與這位大俠在海邊小城裡相遇了,並且在短時間內談得極為投機。這中間由於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了引見,所以兩人並沒有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相互瞭解,因而得以開門見山。兩個人也是命中註定的緣分,他們第一次相聚就談了個通宵,不知疲累,忘記了吃飯。第二天他們還繼續在一起。商人從攜帶的一批美酒中取來了一個大酒簍,最後直到把這個酒簍裡的酒全都解決掉才分手。分別前李鬍子向商人應允了一個事情答應與那個縱隊的長見面;商人則向李鬍子相贈了好幾個大酒簍。

這個商人就是我的父親。他的平原之行決定了李鬍子的一生。這曾是他當年最為欣慰之事,卻同時也成為日後的椎心泣血之痛。

就這樣,縱隊司令不顧艱辛,拋開戰爭歲月裡千頭萬緒的繁瑣親自趕來密會李鬍子。他們第一次會面仍然在海濱小城,在上次父親與李鬍子暢談一天一夜的那座房子裡。事情有了轉機。李鬍子後來又專門把司令請到了叢林裡,因為那裡貯備有商人朋友送給的一簍簍好酒。可惜縱隊司令不勝酒力,李鬍子自己暢飲了一番。在叢林裡,他們繼續徹夜長談。也就是司令的這次叢林之行,李鬍子決定與這支隊伍進一步聯手合作——但入伍之事還容再想。縱隊司令只好答應下來,心裡卻迫不及待,決心讓“商人”趁熱打鐵。

縱隊的人後來說,父親成功的秘訣其實就在那個大酒簍上,說那個李鬍子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再後來——這是李鬍子在很久以後遭到磨難、英雄末路的時候,又有人別有用心地在那隻大酒簍上做起了文章。這樣既敗壞了父親,又傷害了這位獨身大俠。人心之卑,竟至於此!他們在無法追溯無法求證的細節上胡『亂』編造,說什麼父親與大俠之間其實就是一種酒肉朋友,也正是這種關係才引出了日後的可怕故事——兩個出身可疑的“江湖”合夥背叛,他們毫無理想,與縱隊的崇高目標本來就相去甚遠,最後自然要生劇烈的衝突,以至於分道揚鑣。這兩個人與縱隊的分離既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瞧瞧那個所謂的大俠的叢林生活吧!他靠這些年的經營,已構築了好幾處隱蔽的地堡,每座地堡裡面都貯藏了揮霍不完的吃物和搶來的財寶;結識父親之後,有幾處地堡的牆壁乾脆就用大酒簍砌起來,只要高興了,歪過身子搬出一簍就能暢飲。不管戰鬥打得多麼艱苦,這兩個臭味相投的傢伙在暗堡裡頻頻相會,吃喝玩樂,一醉方休。那個獨身大俠還在沿海一帶結交了無數民女,一處處暗堡就是他的『淫』『亂』之窩。總之李鬍子說到底只是一個土匪,和八司令那些人在本質上完全一樣……這些惡毒的誣陷和誹謗讓父親吃驚,他先是怒斥造謠者,後來一提起這些謠傳就氣憤難捺。真實的李鬍子平時滴酒不沾,只有遇到至大的快事、比如一個真心的朋友才會放懷暢飲。

父親第二次與李鬍子相會同樣是極其成功的——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父親有了一個更為直接的、急切的目標,它無法掩蓋,他也不想掩蓋。他的直來直去和開門見山的誠摯反而讓人產生了更大的感動。據說他們的第二次相見也喝了許多酒,比第一次喝得還兇,像比賽似的,搬來那個大酒簍放在旁邊,使用了土黃『色』的大泥碗——他喝下一碗,他也喝下一碗。最後兩人都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一個大笸籮抬到了海邊那是一些看漁鋪子的老人乾的,他們想讓涼涼的海風把他們吹醒。他們醒過來了,從大笸籮裡爬出來就哈哈大笑。

李鬍子正式加入了縱隊。

大酒簍註定了還要派上新的用途,完成新的使命。

李鬍子加入縱隊之後,大約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彙集了一大批最勇敢的人物,成為各支隊的骨幹。本來這些人直奔李鬍子而來,李鬍子作為支隊長最先迎接了他們。可是縱隊在半年之後的一次集訓整編中又一次擴充,結果李鬍子從支隊長的位置上調離,直接成為縱隊司令身邊的一位指揮人員。他的那些朋友也分散到了各個支隊裡去。這次整編使整個縱隊的戰鬥力大幅提升,惟有李鬍子和他的朋友不太高興。但他沒有跟任何人吐『露』,只與父親說出了心底的不快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自帶領隊伍,打一場像模像樣的仗。

這個機會終於來了。八司令中最頑強也是最兇殘的一個,曾經在兩年前血洗過一個鎮子——他們在另外七支頑匪相繼衰敗的時刻儲存了實力,並抓住機會接受了另一支正規軍的改編,改變番號的同時,武器裝備也得到了加強。他們一時有恃無恐,挑釁縱隊,配合敵軍的大部隊進行了一連串的軍事行動,嚴重威脅了縱隊的活動區域,給平原一帶造成了空前的損失。何時拔掉這根釘子已成為縱隊的一個心病。也就在這一年的秋天,海邊小城的戰事到了一個轉折關頭,敵我雙方的兵力第一次生了逆轉敵軍主力一部分撤到了其他地區,剩下的力量主要是據守小城,特別是那個港口。解決那支土匪隊伍的時機已經成熟——這支隊伍多半年來一直萎縮在離小城十幾華里的一個鎮子上,這裡一方面有日本人留下的堅固工事,另一方面也靠近小城駐軍,情勢危急時會有救援。縱隊認為如果能夠殲滅這股頑匪,不僅結清了舊賬,更重要的還是清除駐城敵軍的一個外部策應點。這場戰鬥怎樣打才好,頗費了一番心思。李鬍子提出由自己帶領一個支隊——最好是原來的那班人馬打入鎮子,其他支隊在佯攻小城的同時作好打援準備。他對一些細節計劃得十分周密。縱隊同意了這個方案。

這場戰鬥成為李鬍子與父親的一次完美合作。這裡又不能不提到那些大酒簍——父親像往常一樣,讓商號的人將它們從那個大城市運到小城,並且與城防的頭目取得了聯絡。這些美酒從來都是守城敵軍的心愛之物。在父親的精心策劃下,戰鬥打響的那個黎明,一大批馱運大酒簍的『毛』驢已經提前進入了鎮子,這和運進小城的貨物看上去一模一樣。黎明時分槍聲響起來,一些守在圍子和碉堡中的土匪還醉臥在大酒簍旁邊呢。他們一聽到槍聲搖搖晃晃站起來,剛『摸』到武器還擊,就看到又有人送來了大酒簍——這次還沒等他們轉過神來,那些大酒簍就刺刺冒起煙來……巨大的爆炸聲和衝殺聲混成一片,李鬍子的人不到十幾分鍾就突破了防線。

結果打援的兵力根本就沒有使用,因為守城的敵軍剛剛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鎮子上的戰鬥就大致結束了。

《蜆子灣》

我有時候頗為自豪地想過大概很少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在童年時代結交了這麼多的動物和植物朋友!因為我出生的這片平原是如此地富有,還因為我的孤單——我必須尋找自己的夥伴,必須和這些無言的朋友朝夕相處。我想不出有誰的童年會像自己一樣寂寞……我默默無聞地一個人遊走,走了很久很遠……我知道的荒原故事太多了,它們將永久地貯藏心底。

從我們家的茅屋往北,穿一片片林子就可以看到那片碧綠的海灣了。小時候我不知道降生在這個海灣附近是一種多大的幸運,也不知道這個海灣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之一。潔白的海灘,藍藍的水,天上的白雲——站在海岸上,那波濤洶湧或平靜如鏡的無邊之藍給人多少想象。我覺得這整個原野,特別是這光滑的沙灘,都是從海底一點點推擁出來的。直到很久以後,當我能夠從自然地理和地質學的角度去觀察它的時候,仍然不願承認這些海灘堆積物是來自6地,由6地岩層受到風化和侵蝕之後,透過河流搬運到了沿岸地區——我原以為這無邊的潔白之沙是大海饋贈給我們的。關於它的神奇傳說實在是太多了……

童年儘管有著數不清的痛苦記憶,可是仍然不能磨滅那些美好的回想。夏天到海里游泳,會看到無數翅膀雪白的鷗鳥;冬天,最冷的幾個月份裡,海邊會有小舢板一樣漂來的冰礬,冰礬上面有時竟然載著幾隻大鳥。有一次我跳到了一塊靠岸的冰礬上,不知不覺間水流把這塊冰礬移動了,慢慢地向大海深處漂去。我簡直嚇壞了。後來那塊冰礬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最終還是靠岸了。這是一次可怕的經歷。

離我們最近的這一段海岸線全是由細細的沙子構成的。那時我跑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西部凸進海灣的那個岩石半島。它是由結晶岩組成的,海岸有一部分變質岩和玄武岩。由於它特別堅硬,結構細膩,所以能夠經受海水的長年沖洗撞擊。但由於它的裂隙柱狀節理育,在波浪的反覆衝撞下,岩石沿著一些裂縫破碎崩落,形成了一道懸岸。小時候走在這些懸崖下邊要小心地繞開害怕頭頂那些奇形怪狀的懸石會脫落下來,提心吊膽。巖島東部的這邊叫蜆子灣,是海貝最多的地方。我熟悉這裡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塊卵石。這裡的漁鋪子最多。

在蜆子灣,即便到了深夜還有拉大網的人。海上老大一聲怒喝,所有的人都要怕他。我們一幫孩子在高高舉起的火把下看著活動的人群,看著拉上岸的那些跳動不止的銀亮亮的、像大刀一樣豎起的大鮁魚,還有身上帶著灰斑的叫不上名字的大魚,出連連驚呼。那時人們不太注意隨處可見的海貝,大家的力氣都用在捕捉大魚上了。

想不到幾十年後海里的魚越來越少,只剩下了海貝——它最後竟引了一場瘋狂的掠奪。人們採貝的方式已不像當年那樣,在淺灘上用手腳去觸『摸』,而是用機動鐵齒耙將它們挖出來,用一排排大鐵鍋煮熟去殼,將貝肉用鹽末拌好,裝到印製漂亮的塑膠袋裡,裝上海船運到遠方。這場掠奪直到前不久還沒有停止,以至於平原和丘陵地區的人都擁進了海灣,沒有機動船就扛著一個鐵齒耙,划著小舢板……漸漸淺海的蜆子沒有了,採貝的人就開船到深海里去了。越來越多的木船安裝了機械動力,一張張巨大的鐵齒耙被機器絞盤拖著,在海底一遍遍來複耕耘,像篦頭一樣。這種掠奪從春天到冬天,除了有大風暴的日子,一年裡沒有一天停止。有時到了午夜,海里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深夜的海風把採貝人的嗓子弄癢了,那種粗咧咧的嗓門在喊、在罵,直飄到很遠很遠的岸上。船上的柴油機噴出的濃煙在藍『色』的海灣上空積起了一層不祥的鉛雲,沉沉地壓在頭頂。那些大馬力機帆船的轟隆聲震人耳膜,下水的巨大鐵齒耙都是用粗鋼筋和三角鐵焊成的。絞盤轟隆隆轉動,大鐵齒耙像拋錨一樣投在深水裡,然後就是往前拖、往上絞。鐵齒耙拖上船時總裝滿了各種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海貝、魚蝦,它們一塊兒被強擄而來,轟隆隆一塊兒倒進船艙。那些不小心滾到甲板上的驚慌失措的魚、大海螺、蟹類和烏賊,被駕船的人飛起一腳踢進艙裡。最熱鬧的時候是船上岸那一刻——一幫幫蜆子商販圍攏過來,他們吵吵嚷嚷,互不相讓,等不到帆船靠岸就猛撲過去。商販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女商販從男人叉開的雙腿中間鑽過,又被站在船上的男人一拳打進水裡。女商販並不惱怒,罵幾句重新撲上來……海水把他們的衣服弄溼了,弄得全身都是鹽鹼和腥臭味兒。那些搶先買到蜆子的人就在大海灘上直接支起大鐵鍋,把水燒得滾開,一袋袋黑的髒鹽和蜆子一塊兒傾在鍋中,然後用一根粗粗的木棍在鍋裡攪動,旁邊的人就不斷用一把大鐵笊籬從鍋裡打撈熟蜆子。另有一些專門販賣熟貝的二道販子站立一旁,他們專等把帶殼的熟貝運走,賣到不遠處的那些村子裡,讓一群群無事可幹的村民除殼、晾曬貝肉,然後再進行包裝——另一些人把這些所謂的成品收走,運貨上船。這個過程不知要把蜆子倒多少遍手,每個環節都有很多人獲利。那些沒事可做的莊稼人越來越多地把希望寄託在這片海灣上了。只有打魚人在不停地抱怨,說這裡被攪得昏天黑地,已經根本無魚可打了。結果他們只得將漁鋪往東遷移——如今站在這片海灣抬眼望去,再也看不見像金字塔般矗立著的一個個漁鋪了。歷史最久遠的鋪子也不得不移開,只在海灘上留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廢棄了的基座。那些在這兒居住了快一輩子的鋪佬,拆鋪時忍不住灑下一汪淚水。在這些黑乎乎的老漁鋪子裡,他們把多少夢想和故事一塊兒拋下了。如今他們不得不挪挪窩了,另一種未知的命運在等著他們……

這一切都是一兩年前的事。現在的海灣已經變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簡直不忍心去看蘆青河口,那兒的一道道渠漢……時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著汙水,一直流向海灣。河兩岸各種各樣的工廠都把廢棄物注入蜆子灣。造紙廠排出的棕黃『色』水流上,漂浮著一層屑末,日夜不停地湧向海灣。這兒的打魚人更加沒有指望了,他們只得遠遠地躲開,躲著這股死亡之水。死魚越來越多,而蜆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強的一種生物,還能夠活著、能夠繁殖——只是這一兩年裡蜆子才開始死亡,間或有幾隻苟活的蜆子,總是散出一股濃濃的煤油味和鹼味……

而僅僅是前一年冬天,蜆子灣裡還是一片熱鬧。大雪把整個海灘都覆蓋了,這是趕海人一年裡最辛苦的季節——即便在這時候,那些採貝的人也不願停止工作,他們仍然把採貝小船開進海灣。只要每天可以採到幾公斤蜆子,那麼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冒著嚴寒下海。他們的腳和手都凍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於採貝的活計有時不允許他們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凍爛了,讓人看一眼就會想到那些麻風病人,變『色』的血一滴滴灑在甲板上……那個冬天,我記得海灣像一個巨大的廣場,到處人流洶湧。我在這兒不止一次看到被叉傷的腳、被絞去了手指的人;還有的被絞盤傷得厲害,不得不截掉了一隻手……他們就是帶著這些殘缺不全的肢體,重新返回海灣……如果遇上風暴,這些小船差不多沒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極少有生還的希望。夏秋天裡,水『性』好的人還可以勉強游上來……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裡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灘上。他們儘可能把死者搬離海岸線遠一點——這樣即便是大風天裡,海『潮』也不能將墳頭推平。不過那一座座的墳尖很快就沉沒在一片搖『蕩』的荒草裡了。

我不記得人們對死去的親人會淡漠到這種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願把死亡的悲哀帶到活著的人間。但這畢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們還是不能很快將其遺忘。於是就會看到,大海灘上常常有一些滿面悲傷和痛不欲生的人。他們奔向海灣,半路先要跪在荒草裡,在那個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夠辨認的墳頭上哭一會兒,悲痛欲絕。一旁趕海的人看到他們,只要瞥過去一眼,趕緊把頭扭開。他們要繼續趕路。

我很難忘記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個海老大。

這人已經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著柺杖,踉踉蹌蹌穿過荒灘,直接奔到了蜆子灣。他的眼睛已經混濁了,看了一會兒鉛灰『色』的煙雲下面那片影影綽綽的船帆,開始大聲呼喊……旁邊的人都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一些人就湊近了。老人問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麼?”

旁邊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實告訴蜆子灣嘛,蜆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飯,一抓一把——鐵齒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張著沒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飯啊米飯啊,黏糊糊香噴噴的米飯啊,這輩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著膝蓋,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灘上。他把柺杖放在了盤起的兩腿上,用力搖動,柺杖柄上的龍頭一轉一轉。這時走來一個面『色』焦黃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兒——她的男人在幾年前死在了蜆子灣裡。她倚在老人身邊。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樣費力地閉上、睜大,好像是用嗅覺而不是視覺,去感知他面前的這片海灣。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會兒,說“海更腥了……”女人說“爸,船冒出的油煙嗆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輕時曾經率領過最棒的一支捕魚隊。那時可沒有這麼多的機帆船,卻能捕到一些大魚。打魚的人把那些瞪著一雙大眼的魚嘩嘩地倒在岸邊一溜葦蓆上……那時的吆喝啊,火把將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銅『色』的面板,各種各樣的人擠成了一團。一會兒就是一座魚的山嶺,它在緩緩升起的月亮下泛著銀光。那時候他的女兒還小,不過已經成為海邊上的小會計了,扎著一對羊角辮,不停地撥動算盤,引得那些買魚的年輕人吱哇『亂』叫。海老大就在旁邊大罵。現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姑娘,當年就由他做主嫁給了一個最好的漁人。他預料這個年輕人也可以成為海老大。那時候老人的身板多麼硬朗,一聲吆喝,天上的雲彩都會震落……

世事變得多快,他如今沒了牙齒,老得不成樣子了,親手選中的那個小夥子也沒了。蜆子灣裡魚沒了,水濁了,只剩下了一些瘋狂的採貝船。他這時最掛念的是女兒早些找下一個男人,最好還是找個好漁人。

他以為大海還會變清——當這一群採貝船走開時,大魚就會歸來。他希望女兒重新找到的男人會是一個接替他的角『色』,像他當年一樣率領一幫漁人……女兒笑出了眼淚,每次都含含混混地應答。她心裡再清楚不過蜆子灣完了,這兒永遠也不會再有大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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