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1 / 4)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心旅》

……驀然立定,看一座座山嶺甩到身後,看蒼蒼茫茫、波浪起伏的山巒消失。開始的時候會惦記來路,一根細而柔韌的線在牽拉不息;後來這線越扯越長,終於化為一根透明的、若有若無的遊絲……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心界裡一片茫然。前邊是混濁而寬闊的河流,但模糊了河流的名字;找不到河橋就踅回。腳印在茫野繪下了奇妙的圖案。朦朧中幻想一個仇人、一位摯友、一次宿命般的愛情、一點微薄的希冀、一腔憂傷、一次深深的創痛。空『蕩』『蕩』的長路將各種呼喚都甩在了身後。心裡隱下了火焰,背囊裡裝滿了友誼和宿怨、一把匕、幾支折碎的香菸。一遍遍默唸武早——你同樣行走在漫長的旅途上,你掙脫了林泉,卻無法走出象蘭的『迷』宮。

武早的信在旅途上成為我惟一的讀物。我能夠想象他的狀態,他沉浸在一種情境之中,瘋『迷』一般寫下了這些無頭無尾、前後糾纏的話語。在信中,他越來越多地把我和象蘭這兩個不同的收信人攪到了一塊兒——這使我不由得要想最終怎樣將這些信轉交給那個女人?

這樣的時刻,多像跟釀酒師面對面地對飲,傾聽他的囈語。

……他們把我囚在鐵籠裡。可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有了想事情的時間,從頭想了一遍仇人。我不認識他們可他們把我弄到這裡來,想毀掉我。是的,我明白,有什麼在一點點靠近……模糊的不認識的仇人更是可怕,他們才是真正的仇人!你快來吧,來吧……我聽到了咚咚的響聲,從地下傳來。有人硬是用十根手指挖開了一個洞。

日夜想你。合計自己有多少錢。一千六百多元積蓄,全部取走吧。我當年屬於承包集團成員,按獎罰條款,可獲兩萬八千三百元——你可以支配它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的,嗯……裝一點放在襯衣小口袋裡……錢是小小的通行證。有個傢伙長了一雙女人的眼睛,猛士的心腸。他在煅制一把寶劍,一旦功成,削鐵如泥。時勢造英雄啊,我覺得在這個傢伙身上,也包括他的那些北方朋友,有點特別的力道……讓我們拭目以待。你屬於海底精靈。告訴你一個秘密茅屋一角有兩塊青磚,上面蓋了一層浮土;把磚頭撬開,下面就是一個木匣,油紙裡包了三萬金幣。

這是為一樁大事情準備的本金。我告訴你,不是讓你取走——一旦生大事——那個大事眼看就快了——你我都要用它。我們要有個提防。有一天我把磚頭撬開,『摸』了『摸』金幣,那個柺子老頭用槍頂在我的後背上,槍口冰涼。他誤以為我是來取它的。我頭也不回,只慢騰騰把懷中的一點錢掏出,合到一塊兒,然後放平磚頭,再蒙上浮土……那支槍筒從後背撤開了。我看也不看,拍拍手走開。

半夜裡睡不著,惦記那個大事——它真的快了,北風裡傳來了訊息。我點上蠟燭,到那個角落一『摸』,磚頭還在。我撬開看了,裡面空空的!我哭了。讓我真正難過的是……象蘭,你知道我那會兒看到了什麼?那兒只剩下了我剛放上的那一點錢。他們取走了所有的金幣,然而扔掉了我的錢。他們遺棄了我——

只有你才能收留我,才是我的歸宿。可是如今你也厭惡地把我推開。從此我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就一個人走開吧。我想有一支槍,一支連短槍,藏在衣襟下面,在孤單無望憤怒難捱的時候,在急得要撞牆的時候,就拔出來砰砰!

我也是一個獨身大俠,有一天會將你劫走,把你馱在馬背上,一陣鞭打快馬……老寧啊,這傢伙偶爾唱幾句滑稽歌謠。酒中的亞鐵氰化鉀,在酸的作用下會產生劇毒氰化物,一旦過五十毫克準要死人。結果毒死了一片少女——一個個水靈靈的,十七八二十來歲,一米七以上的個頭兒。可惜!這真應了那句話“情有可原,罪不可誼。”所以我才落到今日下場。不過你得給我申訴的時間,並請少用術語,法官們不懂。那些傢伙見了女人就越嚴肅。官司打不贏是鐵定的了。不過你該走走過場,以便心安理得地躺在那個鬈『毛』小子懷裡。那傢伙胸脯上刺了一條青龍,屬於刀臉一夥。那瓶酒給我留著,不準開啟。

你怎樣對待梅子?都將在我功過分明的筆尖下記得一清二楚。誰都逃不掉懲罰我因為釀酒的過失,你因為更可怕的事情。咱們承受吧。不要後悔也不要埋怨。承受吧!

……

……你必須承受。還記得那個颳風下雨的夜晚嗎?門緊閉著,可門縫裡『射』出了燈光。有玻璃杯相撞的聲音,有哧哧的笑聲,捂著嘴笑!風雨聲裡我聽得分明。剛下了飛機,這是你始料不及的。我知道鬈『毛』小子與你扳著手算好了日期,可就是不知道我會提前飛回,咱馬不停蹄。我認識一位女司長,胖大俊美神通廣大,沒有官腔,溫柔過人。她親手給我偷偷打了兩件『毛』衣呢。她的哭聲讓我猛醒,糟!那會兒奮力攀住懸崖,指甲脫落,疼痛鑽心……攀住,用力一翻,就過來了。迎面聞到了芬芳的酒香,那是我親手釀製的啊。

黑人朋友摟住我。崇拜者,一個異邦兄弟。艾克這傢伙把我們強行分開……女司長冷若冰霜。艾克對在我耳朵上說了一句粗話。險些與他一刀兩斷。女司長生了兩個孩子。她想躺在桌子上撒嬌,淚流滿面,敘說童年往事。她的大臉像面盆,碩『乳』可日產兩公斤優質『奶』……她為我,可以忽略從未忍受的汙辱。廠長見過女司長,回來說,她指著他的鼻子訓話,脾氣太暴躁了“都是為工作上的事兒,用得著這樣?”廠長齜著一口大牙,不停地埋怨。

象蘭,歌裡這樣唱“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聽從歌的勸告,冬天咱們也到南方。我抵達之後會給你寫信……在南方,我將向你講出一切的秘密、隱私,講出埋藏積蓄的地方——將來要做的那個大事、小時候的一切奇遇,以及夢中的不檢點、不衛生,還有那個朋友的冒險、奇遇、豔遇,以及有失國格人格的一些經歷……絕不向你隱瞞什麼。我將作最後一次申訴,你如果厭煩,我就躲開好了。

妖精,腰纏萬貫的美女,這之前除了看澡堂的王大爺,就沒人見過你的『裸』體。鬈『毛』小子!雙眼像魚鷹……一個噁心鬼,人渣。有一個留背頭的人,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穿花格子襯衫,在賓館耍流氓。這傢伙庸俗不堪,曾向我討要治禿瘡的『藥』方,後來才知道他妹妹患了禿瘡。那個早晨女房東一起床就向我做了個鬼臉,我嚇得慌忙不迭地躲進浴室。我告訴艾克,艾克簡簡單單一揮手無稽之談。可那是真的啊,外國鬼臉實在令人心悸!

老寧,你做釀酒師,我來寫歌謠。我會用粗拉拉的嗓門喚醒宇宙。我還要告訴你一些錘鍊生活作風的小竅門,告訴你做苦艾酒的新方法,告訴你1985年之後,英語裡面又出了哪些新詞兒……我們酒廠有人搞同『性』戀,有人吸毒,食堂老師傅午夜搗鬼。象蘭的父親是萬惡之源,象蘭的母親亭亭玉立——她已離開兩年了,咱可否將其母視為岳母?我將告訴你,你的女兒剝奪了我的全部權利愛的權利,親熱的權利……“法庭上見?”聰慧的朋友,無所不談的至交,我既然向你真誠討教,那你就該對我直言相告。還有鬈『毛』小子的無理以及各種荒唐舉止,他與廠長家人的風流韻事,以及象蘭晚年可能遇到的種種傷害……我是否該向有關部門以及我至愛至親的人兒早日提個醒?其次,我是否應該及早索回我出國歸來填制的那些表格,以及我被捕之後遇到的種種不堪忍受的虐待和人身汙辱,並將此詳細記載呈送相當層級的領導?再其次,我還擔心喪失某種功能,因而曾一度拒絕服『藥』接受治療。可是他們在病人失去知覺的狀態下完成的那一切不得而知,並且是否有損我的尊嚴,以及剝奪了我的某些起碼權利,等等……

象蘭對我造成的心靈傷害以及肉體傷害,卻讓我難以忘懷,耿耿!耿耿!我曾誓不言隱私,可是我仍要指出象蘭的一些怪癖、奇才異能,以及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的蠻橫折磨和某些無理取鬧。她以愛情為名嘗試一切,使人痛苦不堪,只留下一息尚存置之死地而後快……整個細節無法詳述,總之你該聽到我的午夜呻『吟』,一個活生生的肉體在風乾,直至化成灰燼。我如果是被毒死的,那你將從化驗報告單上看到氰化物的提示。我如果失蹤,你就該到最骯髒的那些角落裡去找找,細細挖掘一番。也許我已經在馬路旁的枯井裡變成了一隻風乾雞。也許這一切壓根就不會生,不過是虛幻的假設。很久以來我就瞄準了一塊幸福之地,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將要在那裡與世人展開周旋,捉一場天大的『迷』藏。待我鬍鬚斑白再做兒童。我將告別凡俗塵世,氣死和尚與道人,在人所不知的一個角落裡微笑嘲笑、冷笑、譏笑。我將變得無私無慾心底坦『蕩』,變成一個自由自在的真人。在那裡,我既不乏創造的慾望和勞作的機會,又不乏一個溫暖的小窩。那地方也許對你並不陌生,可是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屆時到底會在哪兒——我不是說這裡、那裡和哪裡,也不是說昨天、今天和前天;你和我走過的地方,你自己總該有個划算吧——我不說你也知道那裡有多麼美妙,那次你差點落進了一個挺好的圈套——你擺脫了,我走進了;你離開了,我回來了。象蘭!接生婆來了,不用嗥叫了!先喝上一點白蘭地!再喝上一點老白乾!

……

我讀到這裡,突然覺得武早的信在提示什麼,這或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讀至今日,我終於、我漸漸——想到了一個地方!天哪,他現在真的會在那裡?

“那裡多麼美妙”“你和我走過的地方”“你差點落進了一個圈套”——它在哪兒呢?想啊想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從這兒望去它就在西北方向,離此地大約四五十公里外的河口!是的,它就是界河和蘆青河入海口,是它周圍那片無邊的水窪沼澤——在那一處處沙堡島上,在蒲葦遮天蔽日的荒涼之地,我和武早曾經歷了一段新奇的冒險……

武早信的字裡行間顯然正在暗示他要重新回到那個地方。

我的心頭一陣豁亮。不過當我抬起頭來,遙望西北方向的那片『迷』茫時,又開始有些猶豫了。

……你的真正秘密從來也沒有告訴我,我想學你一樣悶著,可惜做不到。我的秘密就藏在一塊破布後邊,你把眼睛對準上面的洞眼,就會看到……老夥計,你不要把我看成一個滿嘴胡言的人,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把象蘭搶在馬背上,一口氣跑到那個地方,關上門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她想不過都不行!硬過!好兄弟,好久沒有坐在一塊兒喝酒了。你不該喝那些葡萄酒,無論它多麼有名,也都是為一些小臉蒼白的人準備的;你該喝柺子四哥的瓜幹酒——喝了它滿臉通紅,渾身冒火,勇氣倍增……

從信上看,這種暗示正漸漸變得清晰。我怎麼沒有更早地讀到這封信!我此刻真的認定他去了那個沙堡島。

我沿河畔急走,一路聽著嘩嘩水聲。河道盡管汙染嚴重,但蒲葦仍然活得很旺。只有仔細端量,才可以現那些蒲草在這個秋天裡過早地黃了梢頭,而且蒲棒細如手指。往常它們總是長得十分肥碩。我記得小時候常去揪一些嫩嫩的蒲棒咀嚼,感受一種奇特的蒲香。那時柺子四哥叫它“蒲米”,說“吃一點蒲米哩。”蒲棵旁有什麼出“咕咕”的叫聲,濺出了水聲。那種動物的生命力是何等頑強,竟然能在棕『色』的河水裡存活。我想它們不會是魚,也不可能是青蛙。

河邊『潮』溼的鹽土上有幾棵瓦松,這種草本植物一般都生在屋頂瓦縫中,它們胖胖的肉質蓮座葉那麼可愛。瓦松旁邊有幾株大馬齒莧,黃『色』小花已經枯敗了;臭薺、地丁草和球莖虎耳草在這裡都不罕見。過去隨著走近河的下游,會看到各種各樣的樹木越來越密,灌木連線一片,以至於很難透過;一群群的鳥雀棲在其間,人走一程它就送一程,起起落落,吵鬧不停。以前在中下游地區還可以看到美麗的楓樹、麻棟、蒙古棟和怪柳、流蘇樹,甚至還能看到一兩棵日本泡桐。而今這些都消失了,剩下的寥寥樹種大半是黑榆和旱柳;灌木則主要是紫穗槐棵……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搖搖欲墜的木頭漫橋。過了河往西,再沿著東岸走向河口的沼澤——而今我對那裡的變化一無所知。當年我和武早完全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闖到了那片天地去的,所見所聞讓我們目瞪口呆。

我們那會兒在蘆青河西岸的林子裡,不知怎麼就接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水網,穿過曲曲折折的蒲間小路,來到了一個沙堡島上——它是我們見過的所有沙堡島當中最大最不可思議的一個。這裡除了有一條小路可以穿過沼澤,通向海灘平原之外,其餘都被淡水或海水嚴嚴實實地包裹了。沙堡島四周有著各種各樣的水生物,魚類貝類豐富。所以島上住的那些人是相當富裕的。剛開始我們還以為那兒只有一些打魚人、流浪漢等等,後來現了一片簡陋而古舊的土屋,才知道這兒已經有了相當多的定居者,顯然從很早以前就形成了一個村落。它是自然形成的,所有居民一開始都是逃荒者和流浪漢,後來又來了一些採海蜇、做海蜇皮的手藝人,一些逃避計劃生育和逃婚者……我不敢說這其中就沒有身負重罪的逃犯。這些都無從考究了。最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們自給自足的生活——在那些穿戴奇特、神態怪異的自由散漫的一夥當中,竟然還有自己的頭兒、自己的“赤腳醫生”。

在這個自然形成的“公社”裡,領竟然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有兩個娃娃,但沒有男人。所有的人,無論老少都跟她叫“大嬸”。所以既可以把“大嬸”當成綽號,又可以當成名字。這是一個神奇的去處,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聚居地,這裡沒有治安官也沒有稅務官,沒有當代社會的其他組織,卻維持了大致不錯的生活秩序。“大嬸”君臨一切,像個女王。我們因為貿然闖入,結果受到了囚禁,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算消除了誤會,最後總算受到了不錯的款待。可是“大嬸”提出的各種各樣的要求也真令人難堪,這就是武早所說的那個“差點落進的圈套”。總之那一次脫離是頗費周折的……

我一路想的是,如果武早真的跑到了那裡,對他而言也許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我又替他惋惜,因為我寧可讓他待在那片即將淪陷的土地上,待在我們身邊。

“大嬸”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她長得並不難看,但長期離群索居的生活,使她有了一副古怪的神氣,這神氣已經完全不同於我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人。她望著你,一雙眼睛噴吐著激情和慾望的火焰,野生生的,像看一個獵物,一個囚徒。她伸出那雙粗糙不堪的手,指揮著島上的居民。他們在她身邊既嘻嘻哈哈又規規矩矩,一個個奔跑起來撅著屁股,多少有些慌里慌張的樣子。我想她就是靠這樣的一雙粗手,才把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原始村落管理得井井有條。村裡差不多沒有一件現代用品,沒有電視機,沒有收音機,更沒有其他的機械。這些人的主要收入,就是每年夏秋兩季在海邊上靜靜地等待風浪推湧上來的海蜇。他們把海蜇在沙灘上直接放上明礬做成海蜇皮,入冬以前再運出去,換回米麵油鹽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很少知道外界的事情,說起所有的現代事物,都要奇怪地加上一個兒化音。比如說他們跟飛機叫“飛機兒”,跟電視叫“電視兒”,跟美國叫“美國兒”,跟開會叫“開會兒”,而只有稱呼自己島上那些習以為常的東西才免掉這個兒化音。後來我琢磨,那種兒化音除了在表示一點點新奇之外,大概還有一點兒藐視和拒絕的意味。兒化音也是一個標記,以便於將外部的東西與島上的東西加以區別。我現他們治病主要靠一根銀針——我曾問,如果這裡的人得了重病怎麼辦?大嬸說“那就多扎幾針。”我說如果有些病無法醫治怎麼辦?大嬸說太重就更好辦了——死。他們的飲食很大一部分是海產品,所以我不知道生了食物中毒怎麼急救?在外地,一旦有了這種情況就要趕緊輸『液』,晚了就會脫水不治。但在這裡他們似乎生活得很好,好像壓根就沒有那些憂慮似的。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住在這個沙堡島上的人很少有患重病的,在幾年的時間裡,除了幾個老人的自然死亡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因疾病身亡。大嬸告訴在他們這兒,最危險的事情就是逮海蜇時被它們有毒的綵帶沾到身上。她說這裡的人知道怎麼對付那些怪物“把鐵抓鉤柄弄長一點就是哩。”儘管這樣,在捕捉海蜇的季節受傷的人仍然不少。

我們那次還了解到,有一個壯漢,竟然在天冷時划著一個小木船到大海深處去採一種大海貝。那種大海貝的名字叫“天鵝蛋”,吃的時候要連殼一塊兒放在鍋裡蒸熟,那真是鮮美無比。不過這種美味只有到大海的深處才能採到。大嬸說那一天她過生日,沙堡島上的壯漢沒法表達自己的心意,非要划船去採“天鵝蛋”不可——天暖還好說,他們一頭扎到水裡就成,可是天太冷了,眼看就到了深冬;結果呢?那個壯漢還是一頭扎進冰涼的水裡,一連採了十幾個“天鵝蛋”,這才划著船往回走半路上凍得手不會動了,槳也握不住,再後來就凍得半昏,伏在船底……那一次這個人眼看就給凍死了,岸上的人呼天號地喊他,點起了幾堆大火;北風越吹越大,呼呼開著浪花,雪白雪白——誰知道這場大風也有個好處,它硬是把那個凍僵的漢子和小船一傢伙掀到了岸上……大嬸說那一天是她親手把那個凍僵的漢子抱回來的。大夥讓她把他抱到火邊上烤,她知道這一烤準會要了他的命,就解開衣懷抱著他,在大夥的注視下,一直抱到自己的小土屋裡。她把兩個娃兒推到一邊,摟著那個大漢,硬是用自己的身子把他暖過來了。大嬸說“如今他就是俺屋裡的人了,兩個娃娃見了他也都一連聲喊‘大,大’……”

那一次大嬸對我和武早說“你倆要能留下,孩兒也跟你倆喊‘大,大’……”

那個讓人懼怕又讓人懷念的沙堡島啊!

《瘋『迷』的海蜇》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界河水位最低的一次。過去在這個季節,河水會把近堤的蒲葦矇住,只『露』出很小一片梢頭,連水柳都給蓋在了波濤下邊。浩浩『蕩』『蕩』的河水一下子使河床開闊了許多,往日看到的辮形河流,那些五顏六『色』的植物,還有高高低低、極不平整的堤下凸起,都被覆蓋了。打魚人也尋到了一個最好的季節,他們吆吆喝喝,在河的中下游奔忙小船上的人奮力『操』縱,一次又一次阻止了船體打橫——在風浪中橫船是很危險的,所以他們總是注意讓波湧與船體保持一個十字交叉。各種水鳥也突然多起來,嘈雜的叫聲震人耳膜。不時有大魚在水面上一躍——整個洪汛期的河流就是這樣。

而眼下由於上游取水和蓄水越來越多,加上天旱,界河只留下了可憐巴巴的幾條小水流,吃力地濡溼了河床當心的一條水道。所以我在下游蹚過界河時,竟然毫不費力。水流只達到膝蓋那兒,最深的地方也達不到腰際。界河與蘆青河的不同之處就是它的水流還算清澈,不過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敢忘記上游淘金者使用的氰化物。據說有一條牛飲過界河水後就死去了。

臨近河口處是一片沼澤,水草稀疏處還可以看到閃閃亮的水流。這兒的地下水位已經很淺了,所以漫流過來的河水不會滲掉。在那兒行走必須小心翼翼,要繞著一些凸出的沙丘往前穿行。雜樹棵子和茂密的水草老要擋住去路。這裡還有很多蛇,有一次我差點踩在一條盤得圓圓的蛇上。

這次我想繞開沼澤,沿左岸到達海岸,然後往西尋找那個沙堡島。如果順利的話,那麼沿著海岸向西走上二十多公里,就可以找到那個最大的沙堡島了。不過類似的島子很多,很難弄清到底哪一座才是最大的。我這會兒後悔上次沒有畫下一個地形圖,因為那時可沒想過有一天還要返回這裡。

在界河以西這片平坦的野地裡,我和武早曾經消磨了很多時間。這片海濱地帶實際上不是一個開闊的平原,它與河右岸那片海灘只是勉強地聯結著如果從高處俯視,這只是一個鐮刀形的沙壩。這道沙壩形成的年代沒法考證,不知是先形成了水下沙壩,待一年年海退之後遺留下來的,還是因為其他緣故堆積而成的。我的一位老師一度認為沙壩是冰川后期海面上升所淹沒的岸外沙堤——後來圍繞這個觀點生過很多爭執,他從未改變自己的看法。人們現無『潮』區的沙壩育最好,於是對於沙壩的成因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取得了共識小『潮』差有利於沙壩的育,而無『潮』海岸的沙壩往往育得最好;其次,絕大多數的沙壩是暴風浪的產兒;再其次,沙壩形成的位置與破波點的位置大致相當——沙壩的育總是與暴風、與海浪作用的近岸流系、與泥沙輸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在暴風浪期間,往往會出現強勁的波流,這時候受襲的海灘物質就隨著低層回流向大海輸送,並且不斷堆積在一個流較小的區域內;而另一方面,暴風浪在向海岸傳播的過程中又會變形,使底部水質點的向岸度大於離岸度,這就形成了底部水體和泥沙的匯聚點——泥沙堆積形成沙壩。

我的老師在當年喜歡用一個術語,叫做“崩波”,動不動就說“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剛開始我弄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後來他的婚戀受到了意外打擊,為了表達那種無法抵禦的痛苦,他搔著頭說“她簡直給我來了個‘崩波’!”我琢磨著這個詞的大致意思,直到幾年後才真正弄明白了什麼是“崩波”——這是那些搞海岸動力學的人搗鼓出來的一個詞兒,指波峰附近出現的、沿著下坡漫延的浪花,它到了海岸線附近佈滿泡沫——是逐漸消失的一種破碎波。除了“崩波”之外,還有波浪撲向岸面時變得陡立、進而上部生彎曲,最後以整個水體向前卷倒的那種“卷波”。另一種具有湍流特點的波浪,它們移向海岸衝上岸坡,然後還能返回海中,這種波浪被稱為“激波”。一般而言,“崩波”大都生在坡度非常小的海灘上,看起來“崩波”並不比“卷波”顯得更來勁,只不過“崩”字音的時候,必須雙唇緊閉,猛地吐出來,這會造成一種更強烈的效果罷了。而你如果身臨其境地站在海邊上,一眼望去,顯然會覺得“卷波”更來勁,它給人一種侵犯和裹挾的恐懼感。人在“卷波”面前不由得要連連退卻。

界河入海口這一周遭看上去要比蜆子灣汙染得輕,幾乎察覺不到海水的任何變化。不過走在海岸上,仍然可以看到沖刷上來的石油凝塊,並要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烏黑黏稠的東西。還有,這裡死亡的扇貝和魚類也很多,一個有經驗的趕海人絕不會隨便撿拾它們。但這裡的海水仍然是蔚藍的、清澈的,它起碼沒有改變顏『色』,沒有漂浮化工廠和造紙廠傾卸的那些廢料。而在蜆子灣,風浪滔天的日子裡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名副其實的“雪浪花”,不知就裡的人會歡呼雀躍蹦跳過去,站在久久不願消失的雪浪前邊拍一幅照片,卻不知那些泡沫含有強鹼和其他化學物質。而界河入海口這兒仍是一片蔚藍安靜的海,風浪很小,鷗鳥也很少。我想那些聰慧的鷗鳥大概也知道河口附近孕育的危險吧。

再往西走,遠離河口的地方漸漸出現了翱翔的水鳥。原來它們在躲開從6地衝來的物質。向西十幾公里就可以看到那些沙堡島了。所謂的“堡島”就是『露』出在高『潮』位之上的堆積體,它們延伸的方向差不多總是與海岸線平行,這種堆積地貌就是當地人喊的“沙堡子”。由於歷史上蘆青河和界河屢有改道,在幾百年時間裡輸出了大量泥沙,這就使沿岸的一大片地方形成了瀉湖淤填,最後成為沼澤窪地。在整個界河以西方圓一百多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就有很多這樣的沼澤地。這些窪地和崗狀起伏的地形鑲嵌交錯,形成了極其複雜的地貌。由於後來這片沼澤與大海彼此阻隔,呈現封閉狀態,所以只有特大的暴風天氣海水才有少量倒灌,於是環繞沙堡島的大致是淡水,裡邊的魚類也是混合水類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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