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1 / 7)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荒蕪》

我不能在城裡繼續待下去。凱平和那個古堡、帆帆的農場,更有我散在山地和平原上的新朋舊友,都一齊出了呼喚。

曠野和山嶺充滿了『迷』『惑』,叩問和尋覓像是剛剛開始。在這個特別的時刻,人的心身只能不停地遊走……當背囊裡的水和食物差不多都用盡了時,我正好走出了山地。河谷下游出現了疏疏落落的村莊——像所有山地村莊一樣,這兒一律是矮小的石頭房屋,十戶或二十幾戶就組成一個村子,遠看就像一群剛剛撲地的山雀。在離這兒不遠的那座大山後面,可能還隱藏著另一個村子,它們看上去都大致差不多,所以路人常常會把它們搞混。

越是大山深處的人越是好客,他們願意接待過路的人,甚至以此為榮——當然這要是真正的大山才行,那兒訊息閉塞,沒有電視機之類。他們即便從外地人嘴裡聽到一點新鮮故事,都會非常高興。大山裡的孩子直到十八九二十歲,完全長成了大姑娘或小夥子,還大多沒有見過大海,沒到大城市裡去過。從這兒到東部海灘平原的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公里,可他們當中一輩子沒有抵達那兒的卻不在少數。

傍晚時分走進一個小村。像過去一樣,我希望在這兒補充一點水和食物。過去的經驗裡,山裡人不願讓一個過路人花錢買他們的東西,最後我總要設法留下一點禮物以做補償。可是這一次我現這一切完全變了——他們對外來人並不歡迎,不願留人過夜,不願接近。最後是一個孤老漢把我快快地領回家去。

孤老漢沒有妻小,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任何提防的必要。我想這大概也是他收留我過夜的原因吧。本來我可以在村外搭個帳篷,但這會兒極想找人聊聊天什麼的。我想念這些小小的山村,因為關於它們我有太多美好的記憶。

歇下之後,老人只顧在夜裡奓著鬍子吸菸,不太理我。我一再和他搭話,他才把煙桿從嘴裡拉出來,咕噥了幾句,大意是這些年裡人心都變壞了,流浪漢也是一樣。“在俺眼裡你這樣的人,哼,十有八九都是靠不住的……”他咂咂嘴,“前一段從外面來了幾個人,戴著黑眼鏡,打扮洋裡八道的,手裡還提著戲匣子,拿著望遠鏡。說是進村打打工,掙了錢再往南走。結果哩,他們在村子裡幹盡了壞事。狗日的,以聽戲匣子為名招去了不少年輕人。歸總呢,姑娘給糟蹋了,有一家婆娘也給騙走了……”

我十分驚訝,不吭一聲聽下去。

“還有一次,這兒來了一個冬天裡穿裙子的女人……”

我明白,在寒冷的冬天,如果在城裡遇到個把穿裙子的女人並不會大驚小怪,可在這偏僻的山溝裡,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

老人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不斷地敲打著菸斗“你剛才聽見我的話了?世道變了!冬天裡都穿上了裙子!妖怪嘛!”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老人垂下眼睛“年輕人哪,就得本分,蒙咱山裡人能有個什麼好?山裡人一天天混日子,也不是件鬆快事兒……”

我們兩個一樣,這樣的夜晚都不想睡得太早。他不停地吸菸,咳,對我也不那麼戒備了。其實我心裡對他滿是感激,因為是他把我領進了自己的屋子……夜晚的下半截他鬆弛下來,開始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都是這座大山裡的傳說,其中照例有很多鬼怪故事。如果不是過去聽得多了,伴著山風聽來可真夠嚇人的。他說“村子四周這些荒禿山上,出了什麼事兒你都別覺得新奇,裡面有騙人的狐狸,吃人的妖精——這一段還有了專門背男娃的野物……”

最後一件事我倒從沒聽說過,簡直嚇了一跳。

老光棍坐起來解釋“那都是山裡好事兒的野物乾的……”

據老人解釋,大山裡有一些母狼或母狸到了一定年紀還嫁不出去,就渴望找一個伴兒了。它們漸漸也就打上了人的主意。“說起來,咱們這樣歲數的,它們覺得個頭兒大了些。那些男娃看上去小模小樣和和順順,再說也背得動……”

我搖搖頭,笑了。

老漢把眼一瞪“這是真的!娃兒們給拖拉到山裡,在野物窩裡過上一年兩年——最多能過四五年!野物折騰起人來也不是鬧著玩的,幾天下去一個個男娃眼凹臉黃,光剩下一個大腦殼耷拉著,能撿回一條命也就不錯了,你當怎麼!”

我忍住笑說“它們還沒有咬他們,傷害他們,這已經不錯了!”

老頭子不知為什麼上氣不接下氣,大喘著說“那倒不會。可是好傢伙,野物出去找東西給他們吃,都是些血淋淋的物件,什麼兔子啦,一隻鳥啦。娃兒嚇得不敢吃,噁心,野物還以為他不知好歹,就掄起巴掌潑揍。”老漢吸著煙,大股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他兩腿使勁蜷起,上身卻挺直了望著窗外“人和人的賬碼不一樣哩,我倒天天盼著這樣的野物來背咱,盼了十年也沒盼到。這兩年倒是有不少野物來背咱莊裡的女娃哩,嘿,風水轉了……”

我有點不明白,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那是一些人販子到村裡行騙。

“他們把女人招到平原上做媳『婦』,說平原上的人啊,一天到晚吃白饃,逢年過節還要殺豬吃肉,晚上就蹲在炕上看一個電影匣子。結果哩,”老漢伸出黑乎乎的巴掌,“像販豬崽似的,三五個紮成一堆,牽到一個大河套子裡,一捏手指頭估個價,轉手就給賣了!”

這樣的事兒我以前也聽過。在那些貧窮地方,有些人家的媳『婦』就是人販子弄來的。她們在這兒待了好幾年,還要一天到晚用繩索捆著。其中有的日子長了生出感情,真想在當地安頓下來過日子,戶主兒才會把繩索解開。當然也有不少冒著生命危險出逃的。

我問老漢“上面不管這些事兒?”

“不管?人販子還有不管的?可就是逮不乾淨哩,就像我破棉襖上的蝨子。這不,前幾天又一個女娃從外面跑回來,身上一道連一道血口子。問她怎麼回事兒?她說是男人打的、牙咬的——你當怎麼?原來那個男人夜裡摟抱著女娃,一高興低頭就是一口!你看看,天底下什麼人沒有哇!”

夜『色』烏黑烏黑。窗外颳起了大風,呼隆呼隆的聲音像遠遠的雷鳴,又像巨石從屋頂上緩緩滾過……

天亮了,我離開這個村子繼續往前。我灌滿了水壺,買了一點玉米粉和地瓜粉。山裡人認真得很,與過去稍有不同的是,他們賣東西要按斤按兩收錢,而且價錢高得嚇人。

沒人知道那個古堡。就這樣走著問著,出了大山。

隨著接近平原,視野漸漸開闊起來。春『色』好像陡然加深了。我身上的衣服顯得多起來,後來不得不換下一件裝進背囊。路邊草木泛出綠『色』,樹葉長大了。丘陵與平原的交界處是以幾座孤零零的、東西走向的山嶺為界的,一過了山嶺就是平展展不見邊際的原野了。我的眼睛在急急搜尋那兩條有名的大河——界河和蘆青河。沒有,霧靄中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估計從這兒往東大約要走十幾公里才會與它們相遇。兩條河源於東部的黿山和砧山,這兒所能看到的只是近處的一些水流,它們看上去那麼細小。從丘陵跟前經過的幾道水漢彎彎曲曲,走了不遠又要打一個回折;有的地方突然變得狹窄,拐過幾道彎又重新變得開闊。這兒正處於幾條水漢的上游,常見的是靜止不動的水灣。一些溼地上特有的植物開始長起,一兩隻蝴蝶在旁邊旋轉。鳳尾草、節節草和草問荊等都長得分外旺盛。這一帶所有東北西南走向的水汊大致都要匯入界河。

從我站立的地方往東看去,可以看到大山的餘脈繼續往北延伸。隨著東去,黿山和砧山的坡度變得和緩下來,它們一直往前,漸漸與平原融為一體。蘆青河就是由那裡向北注入渤海灣,上游由三條小河匯流而成。我以前曾在它們的交匯處待過一段時間,認真考察過這裡的水文情況,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個小村的變遷——它們四周茂密蔥綠的林木變得枯黃,一些山裡的淘金者把氰化物傾在小河裡,小河又最終要匯入蘆青河。

我想下山跨過界河,然後順著蘆青河左岸一直往前。自踏上丘陵地區開始,這條河就讓我牽掛起來。我不由得加快腳步走下山坡——可當我慢慢踏上平原,看到那一大片剛剛生出的星星草、鹼茅,看到溝邊田壟裡茂長的散『亂』的千金子的時候,又變得猶豫起來。我停下來鬆鬆身上的背囊,一直向東北方望了好久,這才往前走去。又看到了遠處的村落,矮矮的小屋,窄窄的街道,以及在屋頂上方籠罩的那些喬木枝椏。村邊勞動的人很少,所有的人好像都對這個春天不抱什麼希望,他們只是三三兩兩地活動著,無心無緒的樣子。而過去的春耕時節總是那麼忙碌,每到了這個時候田野裡都有很多扛鍁掄钁的人。我難忘那時田野上小夥子的歌唱,還有姑娘頭上飄動的紅紗巾;拖拉機嗵嗵賓士,馬車伕甩響了鞭子。而今這一切突然就沒了,零零散散的人與滿野的荒涼正好相配;偶爾有一隻狗在村邊上佇立,出一兩聲懶懶的吠叫。

天快黑了。這一次我沒有走進村莊,只想遠遠地繞開。我甚至連那些路上的行人也要避開,只想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搭起帳篷,點一堆火準備晚餐。地瓜粉和玉米粉合在一起,再摻上一點野菜,放上鹽,就是豐盛的野地一餐……後來聽到噼噼啪啪的雨聲,接著頭上也淋到了。我抬起頭,這才注意到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天陰得正黑。雨漸漸大起來。天有點兒冷,但我寧可在野地裡蹲一會兒,讓啪啪的雨點打在身上。眼看著篝火一點點變得暗淡,接著冒出一股水汽,出嗞嗞的聲音。頭淋得半溼了,雨水像淚一樣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來,流進嘴裡,又被我不斷吐出。我聽見有小鳥歡叫,在不遠的溝渠那兒出撲稜稜的聲音。它們飛了起來,像為一場春雨歡呼。我此刻的心情和它們何其相似。就這樣,我給淋得溼乎乎的回到了帳篷。

天亮了。舉目遙望,蒼茫一片——此刻驀然記起,在煙氣渺渺處,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那座小城啊!一想起這座小城就讓我心驚,因為林泉精神病院就在它的郊區,那是荷荷的進出之地。還有,我以前的一位摯友當年就是被捆綁了送進去的……我曾多次到林泉去過,對這裡一直心存恐懼。

海濱平原已變得千瘡百孔。不知是因為地下開採的關係,還是其他原因,這裡出現了許多窪地,水窪邊上的茅草長得很高,蒲葦和小灌木叢瘋長。原來還是肥沃的農田,這會兒沉到了水中一半、被荒草雜樹棵子佔據了一半。一些拉起的鐵絲網和紅磚圍牆在其間不時出現,裡面大多是空空的,不知將來要派什麼用場。圍牆外的水窪地邊、髒髒的溝渠河岸,所有的蕨類植物都在狂長猛躥,黑烏烏的像要流出油脂。一些水蕨長得肥肥嫩嫩,我忍不住揪了一些。對於旅人來說,這是上好的一種菜餚。粗梗水蕨漂在水面上,再就是槐葉蕨。沉在水裡的還有角果藻和菹草。狹葉香蒲長得比人還高,走在『露』出水面的土埂上,就像走在一片小樹林裡。各種各樣的野鳥在裡面撲撲稜稜。水窪與水窪之間是凸出的一片片半島形荒地,上面存留著上一個季節裡乾枯的玉米秸、谷秸和麥茬。顯然,村裡人匆匆收走了一茬莊稼就趕緊離去了。真使人難以置信,這兒幾年前還是有名的“東部糧倉”。

走在這樣的地方我有忍不住的沮喪。偶爾還能遇到像我一樣身背行囊垂頭喪氣趕路的人——他們好像不是一般的流浪漢,也不是匆匆的過客,更不像那些到外地打工的人。他們佝僂著身子往前,誰也不看。我知道這都是一些離開了家園的人——周圍的村子由於土地下陷,他們只好出門遊『蕩』。

夜晚宿下,仰看星轉鬥移,常常陷入這樣的疑『惑』如此辛苦的地球日夜不停地艱難轉動,難道就為了載上這麼一大群六親不認、刻薄貪婪、滿臉漲滿了慾望的傢伙?我害怕這種嚴苛的責問也包括了自己,因為自己在許多時候並不比其他人好到哪裡;我只是還願意尋找,願意印證,還沒能徹底忘記自己的虧欠——對故園和鄉鄰還有那麼一點掛念。也許我一路上什麼都做不成,直到最後徒手而返……我已經四十多歲,兩鬢斑白,眼瞼浮腫,一夜連一夜地失眠。漫長的一夜過去之後,第二天照舊要身負背囊往前,腳步踉蹌,平地跌跤,最糟糕時一個不大的坎坷就會讓我匍匐在地。可我最後總是忍住了爬起來。我的腿不像過去那樣有力了,踝骨被一塊石頭碰了一個口子,而後就常常疼。奇怪的是它當時並沒有流多少血——過去,特別是童年,記憶中身上稍有磕碰,鮮旺的血流就像水一樣湧出。生命的汁『液』,『逼』人的顏『色』。是的,現在它們似乎不多了,快乾涸了。

一片水灣明淨得就像一面鏡子。我不由得蹲下來。水中的這張面孔雖有一點不同尋常的倔犟,可無論如何還是顯出了落魄的樣子。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皺紋細密而深刻,似乎還有一點虛腫。沒有更多的時間憐憫自己了,抬起頭時想到了那些異『性』朋友——幾十年來,一些或多或少落進俗套的故事。嗯,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姑娘一般而言是比較勢利的,她們會喜歡一個倒黴鬼、喜歡一個在內心裡藏住了一點希望卻又從來不願示人的流浪漢嗎?時至今日,但願彼此還沒有遺忘。至於你,我們還能一起走上多遠?你又會在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你以後對我的失望會有多深?

如果我從此駐足,和你待在一個溫溫的小窩裡,說不定你就會像個司令官一樣指揮得我團團轉,讓我左衝右突,去負起那可怕的、大山一樣的沉重——那十有八九是世俗物質的堆積。但是那樣你就會高興嗎?要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古人說得一點都沒錯。不過我如果照你說的做了,你就會好好飼餵我,讓我變得胖乎乎像一隻慵懶的飽蠶……腦海裡常常光影交錯,使我不得不強抑著自己,在撲朔『迷』離中探求一條清晰的思路,就像腳下的蕪草荒地一樣,要從中尋一條彎曲的小路。我只是執拗地把腳踏上這塊沒人走過的地方,一直往前。背囊硌著肩膀,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汗水把一層層衣服都溼透,可還是要一直走下去……只有安歇的時候搭起帳篷,燒起熱水和湯糊,倚在背囊上長舒一口氣,才開始回顧甜美的往昔。童年如在眼前,金黃『色』的菊花耀耀閃爍,它代表了我在一個女老師身邊度過的甜蜜時光。再往前想,想一個人在大山裡奔波時結下的那些年輕夥伴,各種友誼,五顏六『色』的故事。我特別不能忘記的是一個山地老師和他的孩子。最後再想大學時代,丁香樹旁……是的,這一沓子難以忘懷的東西時不時地湧上腦海,讓我在旅途上慢慢咀嚼。

在這兒採集食物簡單得很。小香蒲的根莖富含澱粉,可以當最好的晚餐。這樣背囊裡的食物會完好地貯備。還有蕨類植物的莖葉,它們是可口的菜蔬。茫夜裡看著一地荒蕪,看著一個平原的衰敗,忍受中又會滋生出一種絕望和決意的清美。對於它的未來,我要在心中小心翼翼做一個預測——這差不多成了最沮喪最痛楚的事情,還是不想為好。我此番往西,或許並不一定能找到凱平,可是他就和那個藏入深山的古堡一樣,總像一道謎語那樣吸引著我。

兩相對照,再也沒有比在那個城市裡空空等待更荒謬的了。那個城市有一道生機盎然的目光——記得每次出,內弟小鹿,一個長得像梧桐苗似的可愛的小夥子,都要纏著嚷著跟上走。可愛的孩子還不知道遠行是怎麼一回事兒,他只是一個初中生,體校裡的球類運動員。他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城市物種,交上的女朋友叫“小阿苔”,一個袖珍形的體『操』運動員,差不多可以站在大人的手掌上翻跟頭。她美麗活潑,可愛得百裡挑一,也像小鹿一樣纏著嚷著要走,還說大哥是個旅行家!她錯了,她一輩子也弄不明白我是個什麼家。想著小鹿和小阿苔,喝下了第一口蕨菜湯。“真鮮……”

兩個孩子都喜歡新奇的東西。記得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帶回來的幾件小禮物全被他們搶跑了。小鹿特別喜歡一個半透明的玻璃做成的小鹿,身上帶棕『色』和白『色』斑點。他一直襬在小書桌上。有一次我現它不見了,就問哪去了?他說給小阿苔了。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