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1 / 6)

小說:你在高原 作者:張煒

《錐心》

“我一直在找你,總算找著了……”帆帆鼻尖上滲出了一層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劇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動一動。她的臉龐不像過去那麼光亮,眼角稍微有點浮腫。生了什麼?我預感到一定有極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會匆匆忙忙費盡周折地找到這個小院裡來。這是半上午時分,我估計了一下時間,知道她從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沒有你的電話……”那你為什麼不問凱平?我想這樣說又忍住了。她的淚水滲出了淺淺一層,環顧了一下四周,輕聲問“我們能出去——到外面說嗎?如果能去農場更好……我有一些要緊的話要告訴你,還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

事情有些突然。我琢磨著,未置可否。我在想凱平,想這一切肯定與他有關。

“車就在外邊,我們走吧!”她的語氣急切,隱去了一絲懇求。

我不再說什麼,到廂房裡告訴慶連母親一聲,就提了背囊走出來。一輛藍『色』的小型農用車停在那兒。我把背囊放在後面的拖斗裡,坐進駕駛室。她自己開車。

車的聲音很大,有點像拖拉機。車子一直開出村子,她都沒說一句話。後來車子慢慢停在了一條水渠邊上。她轉過臉面向著我“他派人來了,那人剛走……我一夜都沒睡,天一亮就急著來找你……”

“誰?誰剛走?”我想這人可能還是凱平。

“就是嶽貞黎!他突然派田連連來了,如果不是身體壞得厲害,他肯定會自己來……”

“他?田連連?”我一愣,但馬上想到了一個合乎情理的結局——這傢伙到底想起自己的孩子來了!他大概終於要考慮復婚的事情了。我說“他早該來了!他把你和孩子扔在這兒,孤兒寡母的,心也真夠硬的!”

帆帆眼睛瞪得圓圓的,瞥我一下,又看著前方。她不再說話,像下了一個決心,把機器動起來,一直往前開。車很快,像在追趕什麼。我現她嘴角緊抿,由於惱怒或其他,眉梢那兒有了一股剛毅之氣。她的這種神情我以前很少看過。

進了灰『色』的木製大門,護院狗歡快地叫著。廚房裡走出那個胖胖的大嬸,來幫我們取東西。帆帆臉『色』陰沉,沒說一句話,砰一下關了車門,獨自向另一邊走去。我隨大嬸來到那間熟悉的客房。放下背囊,正環顧著屋內,帆帆就提來熱水和茶——那個小阿貝咕咕噥噥跟在後邊,剛要進門,她就喊住了離開的炊事員大嬸,讓她領小阿貝去廚房裡玩。

只有我們兩人時,門給關上了。她沏了兩杯茶,推開一隻杯子,然後從包裡掏出麵包和一包餅乾吃了起來。原來她從一大早到現在沒吃一點東西。她很快吃過了,盯了一會兒杯子,抬頭看著我。我現她唇上有幾道小小的裂口,細小的血汁正從那兒滲出。她輕輕抿著,像在下一個決心。這樣耽擱了一會兒,她說

“我不能找凱平了……我要等他一個訊息——其實是一個決定;只要他一天不作出這個決定,我就一天不能找他了,也不能見他……這以後就是我的死期了,不是真的死,是和死一樣活著、活著,就這麼活著……”

帆帆一開始還努力使自己平靜,可是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我有些吃驚,等著她的衝動過去。我暫時還聽不明白。她需要從頭說起。我這時明白了她為什麼要把我拉到這裡看來這的確是相當嚴重和複雜的一些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清,它牽扯到許多,有些是剛剛生的……

“是這樣,田連連來了。他一進門嚇了我一跳,他從來沒有來過,也不會來,因為我這裡與他無關!他來農場,事先一點兆頭都沒有,沒來電話也沒來個信兒。我當時一眼看見從車上下來的人是他,還以為看花了眼。我那會兒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城裡那人出了事,人不行了或者……我沒往好處想,慌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他進門就沉著臉,一聲不吭。你知道他這個人本來話就少。我讓他先住下,他沒答應也沒拒絕。我給他倒了茶,就坐在那邊的客廳裡。他連茶都不喝一口。後來他就說話了,一開口就說是代表長來傳達一個指示——‘從下個月開始,長決定要收回農場的全部投資——如果延誤了,那就以別的方式解決。’老天,是這事兒!我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急?他說,‘你知道為什麼。為這個以前長警告過你,長有話在先。’我一聽就明白了,嶽貞黎知道了凱平又來過這裡!我辯解說那是因為他來這裡找你——找老寧,是他自己闖來的,與我無關,我沒有和他私下裡說一句話!田連連木著臉說‘你和我說這些沒用,這是長的決定。我告訴過你了,我走了。’說完就走了,我給他倒的那杯茶一動沒動……”

我聽著,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毫不懷疑嶽貞黎會說到做到。我問了一句“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因為上次,你和凱平在這裡過夜的事。”

“我知道。我是說,他是怎麼這麼快得到訊息的?”

帆帆看看外邊“不知道。我懷疑是那個廚子……”

“那個大嬸?這不可能吧?”

“是啊,我以前從來沒懷疑過她。平時我待她像自家人一樣……可那天我想起來了,她是從小城一個老闆的食堂過來的,說不定那個老闆認識嶽貞黎。讓我疑心的是有一天她打起了便攜電話——她怎麼會有它?她當時見了我臉『色』立刻變了,趕忙說電話是兒子忘在這兒的,可誰也沒見她兒子來過這裡……不過到底誰告密並不重要……”

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嶽貞黎為什麼要對她如此嚴厲?這等於是往牆角里『逼』她!我問“你認為他,真的會這麼幹?”

“他一定會。”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暫時拖下去?”

“他說了會以‘別的方式’。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氣。可是這一下農場就完了——我沒有償還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應了他又沒有做……當初……”

帆帆泣不成聲。

“做什麼?”

帆帆擦著淚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麼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關說一聲走,就要離開。嶽貞黎像瘋了一樣,罵人,摔東西,我和田連連都嚇壞了。他躺在自己辦公室,飯都不吃。可我還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裡沒什麼人了,『奶』『奶』沒了,可我還是想家。我說要回老家種地……這樣幾天過去,他才放我。他為我辦好了農場的事情,說有了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輩子也就有了著落。我心裡感激他。可這是有條件的,就是我必須痛下決心和那個‘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兩斷!我當時答應了他。他為這個農場花費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淚流在心裡,只想下半輩子好好種這片農場了……”

我心裡重複著“狼心狗肺”幾個字,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為這對父子的交惡之深感到懼怕和費解。我問“田連連呢?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就沒有說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額上的汗水嘩嘩流下來,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淚珠。她使勁扭著手腕“沒有,他沒有……”

“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父親!”

“是啊,沒有——因為,因為那壓根兒就不是……”她恨不得將手腕扭斷的樣子,大聲喊了一句

“小阿貝,他壓根兒就不是田連連的孩子!”

“你說什麼?”我站起來。

帆帆埋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我一下墜入了『迷』茫之中。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我等待她平靜下來。

這樣好久她才抬起頭,大口呼吸,像剛剛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就是要從頭說給你——我要從心裡搬開這塊大石頭。它壓了我這麼多年,我得把它搬開了。搬開以後我就過另一種日子了。可是不說不行,一定得說出來啊,從頭說出來……”

那一年我剛剛十六歲。我從小就沒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邊長大。我的親人只有她一個啊,我們倆誰離開誰都不行。從上學到初中畢業,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這輩子最欠的一個人就是『奶』『奶』。我做夢也想不到十六歲這年會生一件大事,會失去『奶』『奶』——不是她離開,是我。她當時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掙來錢養活她,她的身體就一定會這麼好。因為她得掙錢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學——『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學。

『奶』『奶』除了種好家門口的一塊菜園,就是去河口撿魚。因為她種不了更多的地,村裡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給了別人,只留一個小菜園。『奶』『奶』會看月亮,知道『潮』汐,漲『潮』時就到河口那兒,把海浪打進河灣裡的小魚小蝦撿上來,到集市上賣。最多的時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撿來半籃子,賣十塊錢。我一看她笑的模樣,就知道她有多少收穫。漲『潮』的時候偏偏風大,『奶』『奶』就站在一塊石頭上,有時大浪能撲到身上。我跟她去撿過魚,那浪說來就來,一點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撲上來——有一次她給打進了水裡,衣服全溼了。『奶』『奶』說,她不會給捲進水裡淹死的,因為她有個好孫女在家等著呢。

我上學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想到河口的大浪。後來一年年過去,『奶』『奶』真的沒事,我才知道『奶』『奶』說得一點都沒錯。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這就到了我十六歲這年。初中畢業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會考上。可有一天村頭兒讓我去一趟,我去了,見到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那人問了我許多話,都是家庭情況,比如父母怎麼沒的,有沒有其他親戚。村頭在一旁代我答話,說我出身好,也沒什麼複雜的社會關係,就這些話。那個人對我說成,你回家聽訊息吧,暫時不要對別人講。『奶』『奶』問我什麼事?我說一點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學的事。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次是村頭領了一個人來家——不是上次那個,是說外地口音的一個。那個人對『奶』『奶』說那個最大的城裡機關要來挑選工作人員,很重要的,經過一段考察,你的孫女已經作為初步確定的人選,要進行下一步考察。『奶』『奶』聽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攬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最好的孩子了,讓人一百個放心。”來人又問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話,就離開了。

『奶』『奶』天天咕噥“老天爺保佑把你挑中吧,這比上高中還好!真是有福啊我孫女。”我心裡又高興又擔心。能掙錢養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險去河口撿魚了。可我扔下她一個人,會多孤單哪!她生了病怎麼辦?這天夜裡我哭了。好像已經知道了那個結局似的,哭了半夜。

就在第二天,上級真的來人了。這次除了那個人,還有另一個胖胖的人。他們當著村頭的面告訴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馬上——就是兩天以後,就要起程,現在需要的是準備一下,第三天就要來人領我進城了,去那個大機關。

他們走了。『奶』『奶』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我這才知道生了大事,我們家、我,一輩子裡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邊哭一邊勸我說“這是天大的好事,這是老天爺開了眼啊!我孫女該當有福啊!”我們準備東西,又高興又難過。夜裡睡不著,和『奶』『奶』說話。她叮囑了那麼多,讓我好好聽上級的話,給村裡也給『奶』『奶』爭口氣。她不要我掛念家裡。我怎麼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說我去了就會掙錢寄回來,『奶』『奶』再也不要去河邊撿魚了——我不在她身邊,一想起她站在大風大浪的石頭上就什麼也幹不下去了。她只說“好孫女,聽見了,聽見了。”

就這樣我離開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會是怎樣。那個大城市讓我害怕又好奇。做夢都想去看它的模樣,以前只在書上見過。真是一個夢啊,這夢怎麼就變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選我的人。是命挑選了我還是他們挑選了我,一輩子都弄不明白。領我走的人交給了『奶』『奶』三百塊錢。『奶』『奶』再三推擋,說不能收這麼大一筆錢,孩子還沒幹活呢!對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會花的。

我變成了這座城市裡的人。來到這兒才知道,要被安排進一位長家做“文書”。我害怕了。沒有文化,又是文又是書,這怎麼得了啊?我對談話的人說“我就打零雜兒吧,擦窗掃地都行,就是不會‘文書’。”那個人笑,說其實也差不多吧,長家裡的營生原是很雜的,你多少都得幹一點兒。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