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說:尋找馬洛裡 作者:傑夫·戴爾

他醒來時完全不知道時間:百葉窗雖然是開啟的,但厚重的窗簾將光線遮住了,當他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灑了進來。他可以看到城裡紅瓦屋頂、水管和電視天線。從他的位置看,那些大樓都緊緊地連在一起,似乎不可能有任何道路把它們分開。遠處群山臥在靜謐的天空下。

外面光線太強了,他走進一家便利店買了副太陽鏡,戴上後大樓在灰藍色的天空下呈現出淡淡的粉色和橘色。到處都有生活的細節,什麼都沒可能落下。“不許亂扔垃圾”的標語和戀人的首字母一起被塗在了牆上。馬路上有個被壓扁的啤酒罐。百葉窗在風中抖動,一扇佈滿灰塵的窗戶。還有在陽光的折射下變得五顏六色的小水坑。

他來到一家修車廠,門前的院子裡停滿了二手車。從辦公室裡拿幾把鑰匙,其中一把是輛紅色福特轎車的。他把車開出修理廠,到雜貨店補充了食物及必需品,然後沿著狹窄的街道筆直開出了城。

很快他就開到蜿蜒的鄉間小路上了。籬笆、田野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大山和雲彩飄動的天邊。每隔幾英里就有一片油菜花地,在陽光下金光閃閃。拐過一個彎道後看見前面有一個小教堂。他把車停在門口,繞著這座矮墩墩的建築物走了一圈,看到一些傾斜的墓碑。

老舊的牆壁擠壓著鮮花。褐色的泥土,紫色和藍色的花瓣隨風起舞。沃克推開門,走進這如同聖歌書一樣古老的教堂。成排的板凳,鷹形的讀經臺,管風琴。一道模糊的有色光線透過彩色玻璃射到中間的過道上,清晰地照出了一個V形鞋印,是卡佛的鞋。

太陽被一片雲遮住了,當他走出教堂時感覺既冷又暗。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婚禮照片,設想自己在現場,他猜測攝影師當時一定是站著的。入口處的石雕像,大門的鉸鏈,甚至玫瑰花叢細瘦的枝幹——所有這些細節都與這裡吻合。

他重新爬回車裡,一手掛擋,另一隻手拽著自己的耳朵。看來卡佛已經溜到了他前面……他拿出地圖研究可能的路線。現在的位置接近地圖東面的邊線,但很快他就放棄其他的路線選擇,確定馬洛裡和緊跟其後的卡佛向更東邊去了。他發動車子前進,一小時後越過了地圖上的那條邊線。

沿途的風景在慢慢發生變化,變得更乾燥、貧瘠和空曠。他在每一個加油站都停下來打聽卡佛有沒有路過。在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時裡兩次被告知符合他描述的男人幾天前來加過油。開著一輛藍色的奧爾茲,和另外兩個男人同行。

“知道他們往哪邊去了嗎?”

“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加油站的夥計說,揮手指向東方。

他繼續開,景色越來越趨向空洞,扁平的地面上只有公路穿過。他路過一片被炸彈毀掉的區域。四周全是彈坑、生鏽的彈殼和被燒燬的車輛。通常荒地意味著這片區域因亂砍濫伐或不當開發而導致寸草不生,但這裡的情況不一樣,比荒地還要貧瘠。炸彈將荒地炸得四分五裂,可這兒看起來根本沒什麼東西可供摧毀的,所以剩下的只有空洞。

稍後他看到遠方地平線處有股黃色的濃煙冒出:一個城鎮。他開過一棟棟白色的房子,帶有巨大木頭道閘的入口和私屬馬路。城裡一塵不染的道路兩邊全是成排的橘子樹和棕櫚樹。他將車停在一個門口有桌子的酒吧前。一些不需要工作的人們在讀著報紙。街對面還有一家一模一樣的酒吧。選單上列著許多不同的果汁,各種異國水果拼盤,看上去每個都那麼好吃,讓人很難剋制住不在兩秒鐘內一飲而盡——即使你意志力夠強,也不到十秒就喝光了。

“這個小城叫什麼名字?”他問那個苗條漂亮的女招待。

“果汁鎮。”她說,笑著收起鄰桌給的小費。

是個好名字。每個人都喝著果汁,吃著美味的水果,個個膚色黝黑,苗條健康——除了那些在水果加工廠工作的人。對他們來說,如同生活在地獄裡。他們憎恨看到芒果、獼猴桃和金橘,還把生命都浪費在廉價啤酒上,當然是在城南危險的酒吧裡。

那個女招待——她的名字叫娜黛——在他點第二杯水果雞尾酒的時候告訴他所有這一切。他是從白色城郊進入水果鎮的,得從雜草叢生的黑色貧民窟出城。天黑以後開車到那裡太危險;最好在城裡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出發。他可以住在她那兒,她說。如果他願意的話。

她兩個小時後下班。沃克開車,娜黛指路。她是建築系的學生,小公寓裡堆滿了唱片、郵購目錄,還有一個巨大的畫板。素描平鋪在畫板上,或者卷在旁邊的地板上。娜黛特別挑了一些給沃克看,然後走開了。那些畫都是關於滴水怪獸的,長長的獠牙和凸出的眼睛透過炭畫筆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畫紙上。沃克在看畫的時候她從臥室傳出聲音,讓他放點音樂。接著傳來淋浴的聲音。

她的唱片散落在地板上。挑唱片時,他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屬於蕾切爾的東西:書、磁帶,度假時買的無用的東西等。他只見過幾件她的衣服。

沃克放了原本就在唱機轉盤裡的唱片,一個名叫拉馬拉米的印度歌手,他從來沒聽說過。她的嗓音充斥了整個房間,彷彿在訴說世間所有的幸福與寬恕。

幾分鐘後娜黛進來了,裹著一條浴巾,頭髮溼漉漉的。他吻了她的脖子,浴巾掉在了地板上。

他離開得很早,天剛矇矇亮。他這輩子一直在離開。對沃克來說,家這個概念永遠在將來。那也是為什麼他可以忍受監獄生活的原因,只是當下的無限期延期而已。他的人生需要等待,等待他所作所為的結果,不論是開始還是結束,不論是什麼樣的結果。

還沒有一家果汁店開門。街道變得越來越差了,房子也越來越破。唯一開業的是一家陰冷的二十四小時咖啡店。樓房都讓位於窩棚了,之前井然有序的電話線連線一棟棟智慧公寓的情景被眼前錯綜複雜的晾衣繩連線各個窩棚的情景所替代。馬路變得更加坑坑窪窪,最後幾乎稱不上是平地了,只是條有著高速公路寬度的乾燥、褐色的路徑而已。

太陽從遠處藍色的群山後面露出來,在山中雲霧的襯托下顯得更美。右邊是巨大的水果加工廠。綿延數英里,彷彿是座獨立存在的城市。馬路彎彎曲曲朝工廠的方向伸去,然後又離開。沃克所在的車道幾乎是空的,可當他駛離水果加工廠後,交通一下子堵塞起來。轎車、巴士和行人在這個熱天裡還算涼快的清晨全都出動了。在他神經質地等紅綠燈的時候,有個瘦瘦的年輕人在人行道的角落裡瞪著他。他抓緊方向盤,覺得可能會有石頭砸向擋風玻璃。接著綠燈亮了,他開了過去。

這片貧民窟好像沒有盡頭一樣,他走得越遠情況越糟糕。很快那兒連窩棚都談不上了,只是一些波浪狀的鐵皮或塑膠片捆綁起來搭出的遮蓋物。就在情況越來越糟的同時——儘管這完全談不上是好轉——這樣的情景也在變得越來越少,直到太陽完全升上天空,他發現自己被灌木叢包圍了。甚至連這裡的灌木叢也年復一年地被貧瘠侵蝕,漸漸地燒焦的罐頭瓶和可憐的植物被無邊無際的荒地所代替,唯一顯眼的東西就只剩下太陽和天空。

天氣變得越來越暖和;他搖下車窗,將手臂撐在車門上。

開到中午的時候,出現一條岔路。沒有路牌。沃克停下車,走了出來。兩條路的情況看起來都一樣。周圍一片死寂、空曠。他蹲下來試圖從縱橫交錯的輪胎印裡得出些啟示。一陣風吹過,地上一個褪了色的可樂瓶被吹得嘎啦嘎啦響。重新站起來後,他可以看到一些殘留的車痕歪歪扭扭地向左邊去了。他回到車上繼續前進,在左邊留下了自己的車痕。

當路過一個寫著“前方道路施工”的指示牌時,他已經在這毫無特徵的路上開了六十英里。開近了他才發現施工的是一群被鎖在一起的囚犯。步槍,警衛,行動緩慢地搬運和鏟挖。把囚犯鎖在一起服勞役的真正目的,沃克現在看來,是為了警告那些碰巧路過的有犯重罪可能的潛在罪犯。當他減速停下時好幾雙眼睛轉向他。其他什麼都沒有變,只是緊張的氣氛像汗水一樣在擴散。他一開啟車門一個警衛就扳上扳機,把槍正對著沃克的臉。鏟挖和搬運的聲音一下子停住了,直到警衛示意他們繼續幹活。空氣裡充斥著仇恨和恐懼。警衛們都戴著飛行員式的墨鏡。沃克的影像從一副墨鏡跳到另一副上。他高高舉起兩手。從離他最近的警衛的墨鏡上能看到地平線。荒地和天空,兩者之間再沒有空間可放其他的東西,包括酷刑或懲罰。

“我想要……”被自己乾燥的嗓子嚇了一跳,他清清喉嚨繼續說,“我只是想要知道沿著這條路往前開,下一個城鎮是哪裡?”

囚犯們再次停下手裡的活,這次警衛們什麼也沒做。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沃克身上。他聽出有人在嚼口香糖。汗珠落在焦乾的土地上發出噝噝聲。陽光刺得他眼睛疼。

“下一個城鎮。”他重複道。

“下一個是甜水鎮。”離他最近的警衛說。

“我還想知道是不是幾天前有輛藍色奧爾茲經過了這裡?”

“回到車上去。”那個警衛說,他知道自己的權威會隨著話語的增多而減弱。

“我只是——”

“回到車上去。”

沃克點點頭,轉過身去,手依然舉著。在回到車上之前,他看到有一個囚犯衝他點了點頭,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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