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每週會花三十法郎喝酒,這樣便能參與這一帶的社交生活。每逢週六,我們會在三雀旅店樓下的小酒館裡,度過其樂融融的夜晚。

小酒館有十五平方英尺,地板是磚砌的,滿滿當當擠了二十個人,煙霧繚繞,光線晦暗。小酒館裡的嘈雜聲震耳欲聾,因為人們扯著嗓子不是在講話就是在唱歌。有時候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有時候所有人會突然開始合唱一首歌,唱的可能是《馬賽曲》、《國際歌》、《瑪德隆歌》或是《草莓和覆盆子》。有個叫阿薩婭的大個兒鄉下姑娘,每天在一家玻璃廠上十四個小時的班,她唱了一首歌,歌裡講什麼“他丟了褲子,只會跳查爾斯頓舞”。阿薩婭的朋友瑪麗奈特是個又黑又瘦的科西嘉女孩,脾氣很犟,她把雙膝綁在一起,跳了段肚皮舞。羅吉耶老兩口進進出出,到處跟人討酒喝,還老想給別人講一個又臭又長的故事,說有人騙過他們一個床架子。R先生面色慘白,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默默地灌酒。查理完全喝醉了,半是跳舞、半是踉蹌地來回晃悠,一隻胖手試圖端穩一杯劣質苦艾酒,另一隻手在女人的胸前佔點小便宜,同時嘴裡還朗誦著詩歌。人們靠比賽玩飛鏢和擲骰子來賭酒喝。曼紐埃爾是個西班牙人,他會拽幾個姑娘到酒吧裡,在她們的肚子上晃骰子盅,說這樣能帶來好運。F太太站在吧檯裡面,快速往錫質漏斗裡倒光一瓶又一瓶葡萄酒酒,她手邊總有一塊溼抹布,因為酒館裡的所有男人都想跟她發生點關係。大個兒瓦工路易的兩個私生子也在,倆人坐在角落裡分一杯果子露。大家都興高采烈,堅信這世界是個好地方,我們是一群顯要人物。

過了一個多小時,這樣的嘈雜聲仍絲毫沒有減弱。到了大約午夜時分,有人尖叫一聲“人民啊!”,接著傳來椅子落地的聲音。一個金髮紅臉的工人站起來,砰地一聲在桌子上砸了個酒瓶子。大家停止唱歌,紛紛說道:“噓!弗萊克斯又開始了!”弗萊克斯是個怪人,來自利穆贊,工作是石匠,他老老實實上一個禮拜班,一到週六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大發酒瘋。他喪失了一部分記憶,戰前的事情一概不記得,要不是F太太看著他,他早就喝酒喝得小命不保了。一到週六下午五點前後,F太太會找人“攔著弗萊克斯,別讓他把工資都敗光了”,等他被人攔著了,她就會把他的錢都拿走,留下幾個散錢只夠他喝一杯好酒。有一個星期沒能攔住他,結果他跑到蒙日廣場喝了個爛醉,被車撞了,傷得不輕。

弗萊克斯身上有一點很奇怪,清醒的時候他是個共產主義者,可一旦喝醉了就會變成激昂的愛國者。晚上剛開始,他淨說些美好的共產主義原則,四五升酒下肚之後,他就成了激進的沙文主義者,指責間諜,叫囂著要跟所有外國人打架,如果這會兒不阻止他,他就開始扔酒瓶子。到了這個點上,他就會發表愛國演講,每個週六晚上都是如此。演講的內容總是如出一轍,連個詞兒都不改:

“共和國的公民們,這裡有法國人嗎?如果有的話,我要站出來提醒你們,實際上,我要提醒你們戰爭年代的光輝歲月。當我們回首往事,回首當年的同志情誼和英雄主義——實際上,回首的就是當年的同志情誼和英雄主義。我們還記得犧牲的英雄,實際上,我們記得犧牲的英雄。共和國的公民們啊,我在凡爾登戰役中負過傷——”

說到這,他會撩起衣服,給大家展示他在凡爾登戰役中留下的傷疤。於是便會有人給他鼓掌喝彩。我們都覺得,弗萊克斯的演講是全世界最滑稽的事情。他是這一區出名的景觀,其他小酒館裡的人經常特地跑來看他發酒瘋。

人們互相竊竊私語,逗著弗萊克斯上鉤。有人向大家使眼色,讓大家保持安靜,然後邀請弗萊克斯唱一曲《馬賽曲》。他唱得很好,優美的男低音很好聽,一唱到“拿起武器吧,人民們!列好隊!”的時候,胸腔深處還會發出充滿愛國之情的嗚咽聲。貨真價實的眼淚順著雙頰流下來,他醉得太厲害了,都沒看出大家是在嘲笑他。在他快要唱完的時候,兩個壯實的工人走出來,一人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把他撂倒,阿薩婭站在他剛好夠不著的地方大喊“德國萬歲”。受到這樣的侮辱,弗萊克斯一下子變得臉色鐵青。小酒館裡的人開始一起大喊“德國萬歲!打倒法國”,弗萊克斯掙扎著要起來抓住他們。不過他會忽然毀了我們的興致,他變得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四肢也癱軟無力,還沒等我們攔住他,他就吐了一桌子。然後F太太過來,像抗麻袋似的把他拖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彬彬有禮,還買了一份《人道報》。

那張桌子被抹布擦乾淨後,F太太又拿來幾瓶一升裝的酒和幾條麵包,我們開始正兒八經地喝酒,大家唱歌唱得更起勁了。一個流浪歌手帶著班卓琴走進來,五個蘇表演一次。一個阿拉伯人和街上另一家小酒館裡的一個姑娘跳了段舞,那男的來回揮舞一個彩繪的木質男性生殖器,大小跟擀麵杖差不多。這會兒小酒館裡的喧囂聲時不時會停頓一下,人們開始聊天,聊豔遇,聊戰爭,聊在塞納河上釣䰾魚,聊鬧革命的最佳方式,還會講故事。查理的酒又醒了,截住了人們的話頭,就他自己的靈魂問題發表了五分鐘的看法。門窗都開啟了,給屋子裡送進了涼風。街上空空蕩蕩,能聽見遠處的送奶車沿著聖米歇爾大道前進的隆隆聲。冷風拂過我們的額前,粗製濫造的非洲酒嚐起來還是很可口,我們依舊很高興,但是心裡裝了心事,再沒有興致叫嚷或搞笑了。

到了凌晨一點鐘,我們不再高興,感到週六晚上的快樂正漸漸溜走,於是急急忙忙繼續叫酒喝,可F太太開始往酒裡兌水,因而酒的味道變了。男人們脾氣越來越差。姑娘們被人粗暴地親嘴,胸部被人亂掐,於是她們匆匆離開,以免遇上更糟的事情。大個路易,就是那個瓦工,徹底喝醉了,趴在地上汪汪亂叫,以為自己是條狗。別人開始煩他,他一經過就踢他。大家互相抓住胳膊,沒完沒了地吐露心聲,要是發現別人沒在聽還要發火。人群慢慢散了。曼努埃爾和另一個賭棍到街對面的阿拉伯小酒館去了,那邊可以打牌打到天亮。查理忽然問F太太借了三十法郎就消失了,應該是逛窯子去了。大家幹了自己杯裡的酒,說了一句“女士們先生們!”,就回房睡覺去了。

一點半的時候,最後一滴歡樂也蒸發了,除了頭疼什麼也沒有留下。我們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什麼美好世界的美好居民,只是一幫工資少得可憐的工人,一幫骯髒悽慘的醉鬼。我們還在繼續灌酒,不過僅僅是出於慣性,酒在嘴裡一下子變得令人作嘔。腦袋感覺漲得像氣球,地板開始搖晃,舌頭和嘴唇都給染成了紫色。最後完全沒有必要這樣繼續了。幾個人跑到小酒館的後院裡去嘔吐。我們爬回各自床上,衣服半脫地栽進被窩,一覺睡上十個小時。

大部分的週六晚上都是這麼度過。總的來說,有那麼兩個小時裡,心情開心輕鬆得不得了,好像後來的頭疼也值了。對於住在這一帶的很多單身漢來說,既然未來無望,每週跟大家一起喝酒正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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