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節(2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在溫斯頓工作的紀錄司,他們把椅子從小辦公室拖出來,放在大廳的中央,放在大電幕的前面,準備舉行兩分鐘仇恨。溫斯頓剛剛在中間一排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有兩個他只認識臉孔、卻從來沒有講過話的人意外地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是他常常在走廊中遇到的一個姑娘。

他不道她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由於他有時看到她雙手沾油,拿著扳鉗,她大概是做機械工的,拾掇那些小說寫作機器。她是個年約二十七歲、表情大膽的姑娘,濃濃的黑髮,長滿雀斑的臉,動作迅速敏捷,象個運動員。她的工作服的腰上重重地圍了一條猩紅色的狹緞帶,這是青年反性同盟的標誌,圍的不鬆不緊,正好露出她的腰部的苗條。溫斯頓頭一眼看到她就不喜歡她。他知道為什麼原因。這是因為她竭力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曲棍球場、冷水浴、集體遠足、總的來說是思想純潔的味道。幾乎所有的女人他都不喜歡,特別是年輕漂亮的。總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是黨的最盲目的擁護者,生吞活剝口號的人,義務的密探,非正統思想的檢查員。但是這個女人使他感到比別的更加危險。有一次他們在走廊裡遇到時,她很快地斜視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剎那間他充滿了黑色的恐懼。他甚至想到這樣的念頭:她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務。不錯,這是很不可能的。但是隻要她在近處,他仍有一種特別的不安之感。這種感覺中摻雜著敵意。也摻雜著恐懼。另外一個人是個叫奧勃良的男人,他是核心黨員,擔任的職務很重要,高高在上,因此溫斯頓對他職務的性質只有一種很模糊的概念。椅子周圍的人一看到核心黨員的黑色工作服走近時,都不由得肅靜下來。奧勃良是個體格魁梧的人,脖子短粗,有著一張粗獷殘忍、興高采烈的臉。儘管他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態度卻有一定迷人之處。他有一個小動作奇怪地使人感到可親,那就是端正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也很難說清楚,這奇怪地使人感到很文明。如果有人仍舊有那樣想法的話,這個姿態可能使人想到一個十八世紀的紳士端出鼻菸匣來待客。溫斯頓大概在十多年來看到過奧勃良十多次。他感到對他特別有興趣,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對奧勃良彬彬有禮的態度和拳擊師的體格的截然對比感到有興趣。更多的是因為他心中暗自認為――也許甚至還不是認為,而僅僅是希望――奧勃良的政治信仰不完全是正統的。他臉上的某種表情使人無法抗拒地得出這一結論。而且,表現在他臉上的,甚至不是不正統,而乾脆就是智慧。不過無論如何,他的外表使人感到,如果你能躲過電幕而單獨與他在一起的話,他是個可以談談的人。溫斯頓從來沒有做過哪怕是最輕微的努力來證實這種猜想;說真的,根本沒有這樣做的可能。現在,奧勃良瞥了一眼手錶,看到已經快到十一點了,顯然決定留在紀錄司,等兩分鐘仇恨結束。他在溫斯頓那一排坐了下來,相隔兩把椅子。中間坐的是一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她在溫斯頓隔壁的小辦公室工作。那個黑頭髮的姑娘坐在他們背後一排。

接著,屋子那頭的大電幕上突然發出了一陣難聽的摩擦聲,彷彿是臺大機器沒有油了一樣。這種噪聲使你牙關咬緊、毛髮直豎。仇恨開始了。

象平常一樣,螢幕上閃現了人民公敵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的臉。觀眾中間到處響起了噓聲。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發出了混雜著恐懼和厭惡的叫聲。果爾德施坦因是個叛徒、變節

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沒有人記得清楚)是黨的領導人物之一,幾乎與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後來從事反革命活動,被判死刑,卻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兩分鐘仇恨節

目每天不同,但無不以果爾德施坦因為其重要人物。他是頭號叛徒,最早汙損黨的純潔性的人。後來的一切反黨罪行、一切叛國行為、破壞顛覆、異端邪說、離經叛道都是直接起源於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麼地方,他還活著,策劃著陰謀詭計;也許是在海外某個地方,得到外國後臺老闆的庇護;也許甚至在大洋國國內某個隱蔽的地方藏匿著――有時就有這樣的謠傳。

溫斯頓眼睛的隔膜一陣抽搐。他看到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時不由得感到說不出的滋味,各種感情都有,使他感到痛苦。

這是一張瘦削的猶太人的臉,一頭蓬鬆的白髮,小小的一撮山羊鬍須――一張聰明人的臉龐,但是有些天生的可鄙,長長的尖尖的鼻子有一種衰老性的痴呆,鼻尖上架著一副眼鏡。這張臉象一頭綿羊的臉,它的聲音也有一種綿羊的味道。

果爾德施坦因在對党進行他一貫的惡毒攻擊,這種攻擊誇張其事,不講道理,即使一個兒童也能一眼看穿,但是聽起來卻有似乎有些道理,使你覺得要提高警惕,別人要是沒有你那麼清醒的頭腦,可能上當受騙。他在謾罵老大哥,攻擊黨的專政,要求立即同歐亞國媾和,主張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嚷說革命被出賣了――所有這一切的話都是用大字眼飛快地說的,可以說是對黨的演說家一貫講話作風的一種模仿,甚至還有一些新話的詞彙;說真的,比任何黨員在實際生活中一般使用的新話詞彙還要多。在他說話的當兒,唯恐有人會對果爾德施坦因的花言巧語所涉及的現實有所懷疑,電幕上他的腦袋後面有無窮無盡的歐亞國軍佇列隊經過――一隊又一隊的結實計程車兵蜂擁而過電幕的表面,他們的亞細亞式的臉上沒有表情,跟上來的是完全一樣的一隊士兵。這些士兵們的軍靴有節

奏的踩踏聲襯托著果爾德施坦因的嘶叫聲。

仇恨剛進行了三十秒鐘,屋子裡一半的人中就爆發出控制不住的憤怒的叫喊。電幕上揚揚自得的羊臉,羊臉後面歐亞國可怕的威力,這一切都使人無法忍受;此外,就憑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或者哪怕只想到他這個人,就自動的產生恐懼和憤怒。不論同歐亞國相比或東亞國相比,他更經常的是仇恨的物件,因為大洋國如果同這兩國中的一國打仗,同另外一國一般總是保持和平的。但是奇怪的是,雖然人人仇恨和蔑視果爾德施坦因,雖然每天,甚至一天有上千次,他的理論在講臺上、電幕上、報紙上、書本上遭到駁斥、抨擊、嘲笑,讓大家都看到這些理論是多麼可憐的胡說八道,儘管這樣,他的影響似乎從來沒有減弱過。總是有傻瓜上當受騙。思想警察沒有一天不揭露出有間諜和破壞分子奉他的指示進行活動。他成了一支龐大的隱蔽的軍隊的司令,這是一幫陰謀家組成的地下活動網,一心要推翻國家政權。

它的名字據說叫兄弟團,謠傳還有一本可怕的書,集異端邪說之大成,到處秘密散發,作者就是果爾德施坦因。這本書沒有書名。大家提到它時只說那本書。不過這種事情都是從謠傳中聽到的。任何一個普通黨員,只要辦得到,都是儘量不提兄弟團或那本書(thebook)的。

仇恨到了第二分鐘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來,大聲高喊,要想壓倒電幕上傳出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聲音。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臉孔通紅,嘴巴一張一閉,好象離了水的魚一樣。甚至奧勃良的粗獷的臉也漲紅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寬闊的胸膛脹了起來,不斷地戰慄著,好象受到電流的襲擊。溫斯頓背後的黑頭髮姑娘開始大叫“豬玀!豬玀!豬玀!”她突然揀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向電幕扔去。它擊中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鼻子,又彈了開去,他說話的聲音仍舊不為所動地繼續著。溫斯頓的頭腦曾經有過片刻的清醒,他發現自已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後跟使勁地踢著椅子腿。兩分鐘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須參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參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鐘,一切矜持都沒有必要了。一種夾雜著恐懼和報復情緒的快意,一種要殺人、虐待、用大鐵錘痛打別人臉孔的慾望,似乎象一股電流一般穿過了這一群人,甚至使你違反本意地變成一個惡聲叫喊的瘋子。

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種狂熱情緒是一種抽象的、無目的的感情,好象噴燈的火焰一般,可以從一個物件轉到另一個物件。因此,有一陣子,溫斯頓的仇恨並不是針對果爾德施坦因的,而是反過來轉向了老大哥、黨、思想警察;在這樣的時候,他打從心跟裡同情電幕上那個孤獨的、受到嘲弄的異端分子,謊話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衛護者。可是一會兒他又同周圍的人站在一起,覺得攻擊果爾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話都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對老大哥的憎恨變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似乎是一個所向無故、毫無畏懼的保護者,象塊巨石一般聳立於從亞洲蜂擁而來的烏合之眾之前,而果爾德施坦因儘管孤立無援,儘管對於是否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也有懷疑,卻似乎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妖物,光憑他的談話聲音也能夠把文明的結構破壞無遺。

有時候,你甚至可以自覺轉變自己仇恨的物件。溫斯頓突然把仇恨從電幕上的臉孔轉到了坐在他背後那個黑髮女郎的身上,其變化之迅速就象做惡夢醒來時猛的坐起來一樣。一些栩栩如生的、美麗動人的幻覺在他的心中閃過。他想象自己用橡皮棍把她揍死,又把她赤身裸體地綁在一根木樁上,象聖塞巴斯蒂安一樣亂箭喪身。在最後高潮中,他汙辱了她,割斷了她的喉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明白他為什麼恨她。

他恨她是因為她年青漂亮,卻沒有性感,是因為他要同她睡覺但永遠不會達到目的,是因為她窈窕的纖腰似乎在招引你伸出胳膊去摟住她,但是卻圍著那條令人厭惡的猩紅色綢帶,那是咄咄逼人的貞節

的象徵。

仇恨達到了最高潮。果爾德施坦因的聲音真的變成了羊叫,而且有一度他的臉也變成了羊臉。接著那頭羊臉又化為一個歐亞國的軍人,高大嚇人,似乎在大踏步前進,他的輕機槍轟鳴,似乎有奪幕而出之勢,嚇得

第一排上真的有些人從坐著的椅子中來不及站起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電幕上這個敵人已化為老大哥的臉,黑頭髮,黑鬍子,充滿力量,鎮定沉著,臉龐這麼大,幾乎佔滿了整個電幕,他的出現使大家放心地深深鬆了一口氣。沒有人聽見老大哥在說什麼。他說的只是幾句鼓勵的話,那種話一般都是在戰鬥的喧鬧聲中說的,無法逐宇逐句聽清楚,但是說了卻能恢復信心。接著老大的臉又隱去了,電幕上出現了用黑體大寫字母寫的黨的三句口號: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但是老大哥的臉似乎還留在電幕上有好幾秒鐘,好象它在大家的視網膜上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能馬上消失似的。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撲在她前面一排的椅子背上。她哆哆嗦嗦地輕輕喊一聲好象“我的救星!”那樣的話,向電幕伸出雙臂。接著又雙手捧面。很明顯,她是在做禱告。

這時,全部在場的人緩慢地、有節奏地、深沉地再三高叫“B-B!……B―B!……B―B!”*他們叫得很慢,在第一個B和第二個B之間停頓很久。這種深沉的聲音令人奇怪地有一種野蠻的味道,你彷彿聽到了赤腳的踩踏和銅鼓的敲打。他們這樣大約喊了三十秒鐘。這種有節

奏的叫喊在感情衝動壓倒一切的時候是常常會聽到的。這一部分是對老大哥的英明偉大的讚美,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催眠,有意識地用有節

奏的鬧聲來麻痺自已的意識。溫斯頓心裡感到一陣涼。在兩分鐘的仇恨中,他無法不同大家一起夢囈亂語,但是這種野獸般的“B―B!……B―B!”的叫喊總使他充滿了恐懼。當然,他也和大家一起高喊:不那麼做是辦不到的。掩飾你真實的感情,控制你臉部的表情,大家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但是有那麼一兩秒鐘的時間裡,他的眼睛裡的神色很可能暴露了他自己。正好是在這一剎那,那件有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說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的話。

(*英語“老大哥”的第一個字母。――譯註)

原來在瞬息間他同奧勃良忽然眼光相遇。奧勃良這時已經站了起來。他摘下了眼鏡,正要用他一貫的姿態把眼鏡放到鼻樑上去。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他們兩人的眼光相遇了,在這相遇財刻,溫斯頓知道――是啊,他知道(knew)!――奧勃良心裡想的同他自己一樣。他們兩人之間交換了一個無可置疑的資訊。好象他們兩人的心打了開來,各人的思想透過眼光而流到了對方的心裡。“我同你一致,”奧勃良似乎這樣對他說。“我完全知道你的想法。你的蔑視、仇恨、厭惡,我全都知道。不過別害怕,我站在你的一邊!”但是領悟的神情一閃即逝,奧勃良的腸又象別人的臉一樣令人莫測高深了。

情況就是這樣,他已經在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這樣的情況,這辭事情是從來不會有後繼的,唯一結果不過是在他的心中保持這樣的信念,或者說希望:除了他自己以外也有別人是黨的敵人。也許,說什麼普遍存在著地下陰謀的謠言是確實的也說不定,也許真的有兄弟團的存在!儘管有不斷的逮捕、招供和處決,仍不可能有把握地說,兄弟團不只是個謠言面已。他有時相信,有時不相信。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一些過眼即逝的現象,可能有意義也可能沒有意義:一鱗半爪偶然聽來的談話,廁所牆上的隱隱約約的塗抹――甚至有一次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相遇時手中一個小動作使人覺得好象他們是在打暗號。這都是瞎猜:很可能這一切都是他瞎想出來的。他對奧勃良不再看一眼就回到他的小辦公室去了。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要追蹤他們剛才這短暫的接觸。

即使他知道應該怎麼辦,這樣做的危險也是無法想象的。他們不過是在一秒鐘、兩秒鐘裡交換了明白的眼光,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但是即使這樣,在這樣自我隔絕的孤獨的生活環境中,這也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

溫斯頓挺直腰板,坐了起來。他打了一個嗝。杜松子酒的勁頭從他肚子裡升了起來。

他的眼光又回到本子上。他發現他在無可奈何地坐著胡思亂想的時候,他也一直在寫東西,好象是自發的動作一樣。而且筆跡也不是原來的那樣歪歪斜斜的笨拙筆跡了。他的筆在光滑的紙面上龍飛鳳舞,用整齊的大寫字母寫著――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一遍又一遍地寫滿了半頁紙。

他禁不住感到一陣恐謊。其實並無必要,因為寫這些具體的字並不比開始寫日記這一行為更加危險;但是有一陣子他真想把這些塗抹了的紙頁撕了下來,就此作罷。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沒有用。不論他是寫打倒老大哥,還是他沒有寫,並沒有什麼不同。不論他是繼續寫日記,還是他沒有繼續寫,也沒有什麼不同。思想警察還是會逮到他的。他已經犯了――即使他沒有用筆寫在紙上,也還是犯了的――包含一切其他罪行的根本大罪。這明做思想罪。思想罪可不是能長期隱匿的。你可能暫時能躲避一陣,甚至躲避幾年,但他們遲早一定會逮到你。

總是在夜裡――逮捕總是在夜裡進行的。突然在睡夢中驚醒,一隻粗手捏著你的肩膀,燈光直射你的眼睛,床邊圍著一圈兇狠的臉孔。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舉行審訊,不報道逮捕訊息,人就是這麼銷聲匿跡了,而且總是在夜裡。你的名字從登記冊上除掉了,你做過的一切事情的記錄都除掉了,你的一度存在也給否定了,接著被遺忘了。你被取消,消滅了:通常用的字眼是化為烏有(vaporized)。

他忽然象神經病發作一樣,開始匆忙地亂塗亂划起來: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在我後腦勺打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在後腦勺給你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在椅子上往後一靠,有點為自已感到難為情,放下了筆。接著他又胡亂地寫起來。這時外面傳來一下敲門聲。

已經來了!他象只耗子似的坐著不動,滿心希望不論是誰敲門,敲了一下就會走開。但是沒有,門又敲了一下。遲遲不去開門是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心怦怦的幾乎要跳出來,但是他的臉大概是出於長期的習慣卻毫無表情。他站了起來,腳步沉重地向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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