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2節(1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溫斯頓從稀疏的樹蔭中穿過那條小路,在樹枝分開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黃色的陽光。在左邊的樹下,地面白茫茫地長著風信子。空氣潤溼,好象在輕輕地吻著面板。這是五月的第二天。從樹林深處傳來了斑鳩的嚶鳴。

他來得稍為早了一些。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困難,那個姑娘顯然很有經驗,使他不象平時那麼害怕。大概可以信賴她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般的來說,你不能想當然地以為在鄉下一定比在倫敦更加安全。不錯,在鄉下沒有電幕,但是總有碰上竊聽器的危險,把你的說話聲錄下來;此外,一個人出門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內,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證去申請許可,但是有時火車站附近有巡邏隊,要檢查在那裡碰到的黨員的身份證,詢問一些使人為難的問題。但是那天沒有碰到巡邏隊,在出車站以後,他一路上不時回頭看,確信沒有人釘他的梢。火車上盡是無產者,因為天氣和暖,個個都高高興興的。他搭的硬座車廂坐滿了一個大家庭,從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滿月的嬰孩,他們是到鄉下親戚家中去串門,弄一些黑市黃油,他們很坦率地這麼告訴溫斯頓。

這條路慢慢地開闊起來,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訴他的那條小徑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叢中踩踏出來的。他沒有帶表,但是知道還不到十五點。腳下到處是風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辦不到的。他蹲了下來,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時間,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見面時獻給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著它的一股不好聞的淡淡的香味時,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踩踏枯枝的腳步聲,不禁嚇得動彈不得。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繼續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還是有人釘上了他。回過頭去看就是做賊心虛。他一朵又一朵地摘著。這時有一隻手輕輕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姑娘。她搖搖頭,顯然是警告他不要出聲,然後撥開樹校,沿著那條狹狹的小徑,很快地引著路走到樹林深處去。顯然她以前去過那裡,因為她躲閃坑坑窪窪非常熟練,好象出於習慣一樣。溫斯頓跟在後面,手中仍緊握著那束花。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感到放心,但是他看著前面那個苗條健康的身子,上面束著那條猩紅的腰帶,寬緊適當,露出了她的臀部的曲線,他就沉重地感到了自慚形穢。即使事到如今,她回頭一看,仍很可能就此打退堂鼓。

甜美的空氣和蔥翠的樹葉使他感到氣餒。在從車站出來的路上,五月的陽光已經使他感到了全身骯髒,臉色蒼白,完全是個過慣室內生活的人,面板上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嵌滿了倫敦的煤煙塵土。他想到至今為止她大概從來還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見到過他。他們到了她說到過的那根枯木的旁邊,她一躍過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撥開樹枝,溫斯頓跟著她走到一個天然的小空地,那塊小小的多草的土墩周圍都是高高的幼樹,把它嚴密地遮了起來。那姑娘停了步,回過身來說:“咱們到了。”

他面對著她,相距只有幾步遠。但是他仍不敢向她靠近。

“我在路上不想說什麼話,”她繼續說,“萬一什麼地方藏著話筒。我想不至於,但仍有可能性。他們那些畜生總可能有一個認出你的聲音來。這裡就沒事了。”

他仍沒有勇氣靠近她。“這裡就沒事了?”他愚蠢地重複說。

“是的。你瞧這些樹。”這些樹都是小榛樹,從前給砍伐過,後來又長了新苗,都是細長的乾兒,沒有一棵比手腕還粗。“沒有一棵大得可以藏話筒。再說,我以前來過這裡。”

他們只是在沒話找話說。他已經想法走近了她一些。她挺著腰站在他前面,臉上的笑容隱隱有股嘲笑的味道,好象在問他為什麼遲緩地不動手。風信子掉到了地上,好象是自己掉下來似的。他握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嗎,”他說,“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眼睛的顏色?”他注意到它們是棕色的,一種比較淡的棕色,睫毛卻很濃。

“現在你既然已經看清了我,你還能多看一眼嗎?”

“能。很容易。”他又說,“我三十九歲,有個擺脫不了的妻子。我患靜脈曲張,有五個假牙。”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說。

接著,也很難說究竟是誰主動,她已在他的懷裡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沒有任何感覺。那個年輕的身軀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緊張,一頭黑髮貼在他的臉上,說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臉,他開始吻她紅潤的寬闊的嘴。她的雙臂樓緊了他的脖子,輕輕地叫他親愛的,寶貝,心肝兒。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點也不抗拒,聽任他的擺佈,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實際情況卻是,肌膚的相親,並沒有使他感到肉體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僅僅是不可相信和驕傲。

他很高興,終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但是他沒有肉體上的慾望。事情來得太快了,她的年輕,她的美麗,使他害怕,他已習慣過沒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那個姑娘坐了起來,從頭髮裡撿出一朵風信子。她靠著他坐著,伸手摟住他的腰。

“沒有關係,親愛的,不用急。整個下午都是咱們的。這地方很隱蔽,是不是?有一次集體遠足我迷了路才發現的。

要是有人過來,一百公尺以外就可以聽到。“

“你叫什麼名字?”溫斯頓問。

“裘莉亞。我知道你叫什麼。溫斯頓――溫斯頓史密斯。”

“你怎麼打聽到的?”

“我想打聽這種事情我比你有能耐,親愛的。告訴我,在那天我遞給你條子以前,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他沒有想到要對她說謊話。一開始就把最壞的想法告訴她,這甚至也是愛的表示。

“我一見你就恨你,”他說。“我想強姦你,然後再殺死你。兩個星期以前,我真的想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打破你的腦袋。要是你真的想知道,我以為你同思想警察有聯絡。”

那姑娘高興地大笑起來,顯然認為這是對她偽裝巧妙的恭維。“思想警察!你真的那麼想嗎?”

“噯,也許不完全是這麼想。但是從你的外表來看,你知道,就只是因為你又年輕,又肉感,又健康,我想,也許――”“你想我是個好黨員。言行純潔。旗幟、遊行、口號、比賽、集體郊遊――老是搞這樣的事情。你想我一有機會就會揭發你是思想犯,把你於掉?”

“是的,幾乎是那樣。好多好多年青的姑娘都是那樣,這個你也知道。”

“全賴這撈什子,”她一邊說,一邊把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紅色腰帶扯了下來,扔在一根樹枝上。接著,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小塊巧克力來,一掰成兩塊,給了溫斯頓一塊。他沒有吃就從香味中知道這是一種很不常見的巧克力,顏色很深,晶晶發亮,用銀紙包著。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的,吃起來象垃圾堆燒出來的煙味,這是最相近的形容。但是有的時候,他也吃到過象她給他的那種巧克力。第一陣聞到的香味勾起了他的模糊記憶,但是記不清是什麼了,儘管這感覺很強烈,久久不去。

“你從哪兒搞到這玩藝兒的?”他問。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說。“你瞧,我實際上就是那種女人。我擅長玩把戲。在少年偵察隊裡我做過隊長。每星期三個晚上給少年反性同盟做義務活動。我沒完沒了地在倫敦到處張貼他們的胡說八道的宣傳品。遊行的時候我總是舉大旗。我總是面帶笑容,做事從來不退縮。總是跟著大夥兒一起喊。這是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

溫斯頓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經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個模糊的記憶仍在他的意識的邊緣上徘徊,一種你很明顯地感覺到,但是卻又確定不了是什麼具體形狀的東西,好象你從眼角上看到的東西。他把它撇開在一旁,只知道這是使他很後悔而又無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記憶。

“你很年輕,”他說。“你比我小十幾歲。象我這樣一個人,你看中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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